小童只得转身,又回头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出去了,还不忘帮他关上了门。
那夜桑家所有人都听见了从桑钰房里传出的一声碗盆碎裂的尖锐声响。
下人匆匆赶到,却发现房门从里面锁住了,他们“哐哐”砸门,里面的人好像却听不见似的,没有任何回应。
桑钰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人,那完全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清淡的眉眼,削薄的双唇,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冷淡凉薄的气质。
他伸手摸了摸因为咬牙而紧绷着的双颊,熟悉的触感提醒他这就是自己的脸,可是镜子里的人他完全不认识,他记得自己的长相是非常有神采的,明俊而飞扬,充溢着满满的少年的气息。
如今镜子里这个陌生的人是谁?虽然同样是俊雅的一张脸,却平白添了许多清柔之气,眉眼细长,似带桃花,凌厉的眼神s_h_è 过去,他自己都觉得心内一寒。
“昭漱?昭漱?你在里面吗?你给母亲开开门,别一个人忍着,把门打开,母亲跟你说好不好?”
他听见母亲焦急而又委屈求全的声音,心内很噪,眼睫微颤,愈发显得神色淡漠。
“昭漱,昭漱,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母亲还在外面呼喊,勉强定了定心神,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一下子打开房门,看到一堆人聚集在门口,见他出来,纷纷向他投来关切的目光。
母亲面色一喜:“你可出来了,吓死我了……”
桑钰道:“什么事?”
母亲斟酌了一下,看着他的表情,试探道:“昭漱,你不要……”
此时,一个仆人急急忙忙地跑上楼来,扑到桑钰面前,催促道:“公子你快些,若是让族里那些长老等久了,怕是要怪罪……”
桑钰冷冷清清地站着,不动也不说话。
仆人察言观色,好一会儿,道:“公子,你是不是不打算去……”
桑钰道:“是,让他们滚。”
“……”
第一次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仆人默默惊悚半晌,又看了眼母亲,母亲悄悄递过去一个眼神,仆人会意,匆匆退下了。
挥退所有下人,母子两人单独进了屋,站在堂中无言沉默,母亲又无奈地叹气,开口道:“昭漱,我知道你……”
“母亲。”桑钰打断他,用手指着镜子里的自己,无辜问道,“那个人是谁?我不认识他,你认识吗?”
母亲走到他身边,扶着他坐下来,道:“孩子,你听我说,当*你不顾x_ing命冲进火里救你n_ain_ai,可是没能逃出来,你父亲带着几个下人进去救你时,看到……”她说到这里不忍再说下去,语声哽咽,缓了一会,才继续道,“看到你躺在地上,房梁上一根横木掉下来砸中了你的脸,脸……脸被烧伤,几乎破相,所以就找了精通此道的大夫,给你剔骨除r_ou_,才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桑钰怔怔听着,不知做什么反应,母亲忧伤得说:“昭漱,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不要难过,”她拿过镜子,映照出里面一张分外俊美的面孔,“你看,你这副样子也很好,不比以前差多少,对不对?”
桑钰转过眼,看到镜子里的人,转瞬又将眼移开,道:“不,他不是我,我不要。”
母亲含泪道:“昭漱,你要懂事一点儿,当时为了救你x_ing命只能如此,母亲也很……”
“那你们为什么要救我?”桑钰冷冷质问道,“父亲不是嫌我顽劣不听规训吗?不是要把我赶出家门吗?为何要救我?”
母亲被他的态度刺激道了,又气又急道:“你这孩子怎么会这么想!娘就你这一个孩子,你没了,你让我怎么活?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儿子,你懂不懂?”
“可是这不是我!我不是这个样子的!”桑钰激动地看向母亲,嗓音里带上了哭腔,“谁会愿意看着自己活生生被改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啊?我的脸明明……明明没有这么清冷的,还有人说过我笑起来特别温暖……”
母亲明白他心里的苦痛,只能陪他一起流泪哭泣,世事难料,命运来袭,人们根本无从躲避。
这天桑钰穿戴好去向父亲请安。
他身着一袭红色轻衫,神情自若,本来是想穿那件白色的,可是想到自己面容本来就清寒,再穿白色衣衫更显得淡然,也就放弃了,改而换了件红色的。
跪在大堂里,桑钰恭敬道:“孩儿给父亲请安。”
父亲早就知道他经此一劫,面容大改,却不曾想竟会变得如此彻底,丝毫不见往日痕迹,愣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道:“现在才来请安,你心里当真还有我这个父亲吗?”
桑钰道:“孩儿出事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了,父亲不曾来瞧过一次,这话应该由孩儿来问您吧?”
父亲一拍桌案,喝道:“放肆,你就是这么跟自己父亲说话的?变了相貌这顽劣的x_ing子倒是没有变。”
桑钰眼神闪过一丝愤恨,瞬间又恢复平静,道:“父亲若不愿见到孩儿这副样子,孩儿便离开,不让父亲见着了心烦,如何?”
父亲道:“……你什么意思?”
桑钰道:“没什么意思,父亲不想看见我,我便从父亲面前消失,如了父亲的愿。”
父亲脸色冷凝地看着他,目光探寻,然后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语气便渐渐沉了下来:“这个家盛不下你了是吗?”
桑钰笑了笑,道:“不,是孩儿的问题。我这几天在想,孩儿长到十六岁,从来没有出去过,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所以……想出去看看。”
父亲冷哼一声:“说得好听,我看你就是怨恨我当初不救你n_ain_ai,族里又逼你,所以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吧?”
桑钰沉默了一下,然后道:“父亲要是非要这么认为,孩儿也没办法。”
“……”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空气有些凝固,最后,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总之你下定决心就是要走是吗?”
桑钰道:“是,请父亲成全。”
父亲拳头攥紧,眼睛紧紧盯着他,严肃道:“还回来吗?”
桑钰道:“等孩儿他日真的金榜题名了,自然会回来给父亲报喜。”
父亲颓然地摆摆手,“算了,你想走……那就走吧。族里……我会去说的,你不用担心。”
桑钰深深叩首:“多谢父亲。”
桑钰是在一个非常寒冷的秋日早晨走的,他谁都没有告别,只去母亲房里看了一眼,背着自己的古琴就离开了村子。
月亮还挂在天边,他抬头看了看,转身走进了那家帮他剔骨去皮的老大夫的医馆里,老大夫刚刚把药配好,见他进来,惊讶道:“你怎么来了?这天还没有亮透,要看病也等天亮了再来。”
桑钰道:“我要求您的这件事必须得在没人的时候做。”
大夫眉头皱了皱,道:“你要求我什么事?”
桑钰道:“您救了我的命,我对您感激不尽,这张脸也是您给我的,您会挫骨拔皮,那么……”他冲大夫笑了一下,“您会给人易容吗?”
大夫道:“你想易容?”
桑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轻声道:“这张脸挺好的,只是我还不太习惯,所以我想在我习惯之前,求您再帮帮我。”
大夫眉头皱得更紧了,犹疑道:“你想易容的话,就得再顶着另一张脸了,即使如此……”
桑钰道:“我不在乎。只求您帮我易得稍微明俊一些,可以吗?”
第73章 再次相遇
桑钰离开家后的那个冬天下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他背着古琴四处学艺,一年后来到滦阳,爬到山顶登高望远却被大雪困在了山上。
山上都是嶙峋怪石还有厚厚的积雪,枯枝掩映,单薄的身影跋涉在山路上,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
自从从那场大火里捡回一条命,桑钰就变得格外畏寒,到了冬天更是难熬,寒侵心骨,冷风一吹,简直冷到了骨子里。
捡一枝枯枝作拐杖,少年艰难地在雪山上行走。他手里握着一枚玉佩,触手温凉。那是小时n_ain_ai送与他的,他离开家时什么贴身的东西都没带,只带了这枚玉佩,当作n_ain_ai的魂灵还在护佑着他。
天寒地冻,一眼望去都是皑皑白雪,连枯Cao都没有。桑钰走了一个多时辰,鞋袜被雪水浸s-hi,双脚已经冻得僵硬,再走不了半步,他抿了一下嘴唇,把古琴扔在一旁,直接坐在了雪地上。
天色渐渐暗了,清冷的月光从枯枝间映照下来,他费劲地抬起头看远处山峦,青黑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一般,似要吞噬掉什么。头顶似乎又有雪花落下来,周围都是冰冷的岩壁,桑钰觉得寒气逼人,连膝盖都在疼。
……不,不行,不能坐着,得走出去,眼看天就要黑了,山上不知会有什么东西,万一再变天……
这样想着他重重喘息几声,勉力拿古琴支撑着站起来,动了动因寒冷而僵硬的双腿,咬牙朝前走去。积雪太厚了,一脚踩下去要使很大力气才能拔出来,桑钰冻得哆哆嗦嗦,再次陷入一个雪窝,无论如何也没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