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盏明灯只为她而亮,直到她不在了,也还在那里,不离不弃。
我是谁的明灯?谁是我的明灯?
付清欢低垂眼帘,负手在院中花坛前站定。
北方的天凉得早,凉得狠,这才几月,夜风就吹得人头疼。
“什么明灯不明灯的?”
一道清亮爽朗的男声突然炸开,把心思重重的付清欢吓了一跳。
他望了望四周,没看到一个人影。
有意图不轨的人进来了?不可能,九州林是什么地方?不说守门弟子,就是一层结界也能把外人挡得严实,一根汗毛都妄想进来。
付清欢去摸腰间,发现忘了佩剑,转而去攥袖子里的短刀和符篆,厉声道:“谁?”
原先他还冷得紧,此刻一紧张,身上顿时有些热了,背后一层j-i皮疙瘩,激得他头皮发麻。
此情此景,倒让他想起了第一次独自对付妖怪时的场景。
此时那男声又说话了:“这儿呢。”
是墙上!
付清欢抬起头,瞥见不远处的围墙上蹲坐了一个月白色身影,姿势懒散却修长挺拔,长发飘飘,颇为一道美景。
“……晏且歌?”
那人轻笑一声,轻轻一跃跳了下来,长腿一迈到了付清欢面前。
借着星光付清欢看清了,铜面具,俊美绝伦的面孔,确是晏且歌,只是他换了明翚宗的校服,对他来说正经了些,付清欢反倒认不出来了。
付清欢松了口气,低垂了眼眸,声音也软下来:“……真是你啊。”
“怎么?你好像不愿看见我?”
“哪有的事。”
“是吗?”晏且歌摸了摸下巴,歪头看他:“我怎么觉得你很失望呢?你是不是希望有谁来找你?”
付清欢闻言就恼了,他这人心烦生气时就不想说话,便转过身去,不想理这人了。
可来者是客,不理总归不好,付清欢便说话了:“……你很闲吗。”
晏且歌原本还在拨弄花坛里的花Cao,听了这话嗯?了一声,抬起眼:“怎生说?”
付清欢神色复杂地看他:“你也是教习弟子,应当……有许多事的,我看苏先生他今日……很忙的。”
“他要闲下来遭罪的是别人,还是忙些吧。”
付清欢不说话了。
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两人静静立了一会儿,付清欢道:“晏先生要进来喝杯热茶吗。”
他刚进来,行李都没收拾,哪会准备热茶,这也算是下了逐客令了。
哪知晏且歌一挑眉:“茶先放一放,我带了酒来。”
付清欢瞪大了眼睛。
片刻后,院子里的石桌上就摆了两坛酒,只是打开了封泥,酒香就已经散了出来,只闻着就要醉了。
付清欢盯着晏且歌递过来的酒,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合适吗?”
他虽不在修真界长大,但也清楚,一般来说仙门尚修为,酒这种乱人心神的东西,不应当有的。
晏且歌啧了一声:“你倒想得周全,放心,这是淡酒。”
他这么说,付清欢就定了心,拿起一坛,小心翼翼喝了一口,果真是淡酒,酒味极淡,味道倒是清冽。
正品得出神,晏且歌道:“就算是浓酒,你要放肆醉一回,宗主也不会说什么。”
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好在你不在这里长大,否则从小就要被他宠天上去了。”
付清欢眉头微蹙,觉得荒谬。
祁景澜再怎么爱护这个唯一的近亲,也不应当到宠溺的地步,他首先是个宗主,将来或许是族长,重重身份压制,在仙门望族里要如何真正兄友弟恭?
见他满面疑惑,晏且歌笑了笑,呷了口酒,转向屋子,指了指牌额问道:“这雅榭,你可知是什么住处?”
付清欢如实摇头。
晏且歌的侧颜在漫天星辰下尤为绚丽,仿似一块经过细细雕琢的美玉,美得刻意,又美得让人心服。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缥缈:“……是你堂兄曾经的住处。”
仙门宗主都是有固定住处的,在祁景澜继任宗主前,自然有其他的住处。
这雅榭,就是承载他所有少年时光的地方。
明翚宗人丁单薄,付清欢又早早离了本家,祁景澜从小就是没有玩伴的。所以这座院子,也承载了一段孤寂的时光。
付清欢原先没想通透,待想通透了,才意识到祁景澜这些年心里的苦楚。
他轻声叹了口气,灌了几口酒下去。
“我和他,算来有十余年了。”晏且歌道,“可两家隔得远,家风……你也知道,背道而驰,所以没怎么见面了。我一直以为他就当我是个点头之交,没成想,他是最重情重义之人。”
溯华宗失势,满门横死,祁景澜收留已成孤残的晏且歌。
哪里会是薄情寡义的人。
感慨一会儿,付清欢想到了什么,看向晏且歌:“你的家族……你可有想过复仇?重振家族?”
晏且歌笑了起来,摇了摇头。顿了顿,他摘下了右手上的皮手套,露出一截白色的义肢。
“我这个样子,还能做什么?”
付清欢抿起嘴看了一会儿,别过头去:“……抱歉。”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你跟你堂哥倒真是像。”
第七十四章 惊鸿科(四)
有时候付清欢觉得自己真是天真,天真得几乎傻了。有时候傻过头了自己都发觉了不对劲,却嘴笨,也不知说什么。
百无一用。
他灌了口酒,趴在石桌上把脸埋进臂弯里。
晏且歌薄唇微微泛着红,微张着露出几颗贝齿,轻轻咬着酒壶口,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付清欢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
最终,他轻声笑了笑:“别难过了,抬头看看,九州林上头的星象可是修真界名景。”
闻言,付清欢抬起了头。
其实他很想问问晏且歌怎么知道自己难过的,撇了撇嘴还是没说出话来,睫毛微颤着抬起了眼,他认真地望着星空。
很快,他惊异地发现,九州林上方的星空,不仅仅是繁星灿烂那般简单。
瑞气星光相映,流转波动,仿似真正的仙境一般。
付清欢一时看得愣了,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呢喃一句:“好美……”
“美吧?”晏且歌笑得很得意,“来渠阳看看九州林上方的星空已成了游人雅士的习惯,这哪里使得,前两年便设了结界,外人不得上山了。”
晏且歌摇摇头:“你堂哥也是冷清怕了,隔三差五有人上山来看看,他竟还舍不得人走。”
寂寞的。
付清欢低了低头,嘴角的笑意逐渐淡去。
有的人身处高位,享受旁人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攀足的成就和荣耀,可他们的内心却孤独到近乎荒凉的地步。
“……你和宗主,认识很久了吧。”不想再谈论这些过于沉重的事情,付清欢轻轻摇了摇头,随便找了个话头。
他这位堂哥早早没了亲人,对待朋友应当是很亲近的吧。
晏且歌唔了一声,微微低了低头,清朗的声音低沉起来:“十岁还是十一岁来着,他和前宗主来我家参会。”
他干脆站了起来,伸出左手比划着:“那时候他可矮了,明明一样的岁数,比我矮了近半个头。又白又漂亮,跟个女孩子一样。说实话,我当时还挺看不惯他那软糯糯的样子,第一次见面时,我还欺负了他。”
“嗯?”付清欢弯起了眼睛,一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看着他,等下文。
晏且歌望着远处,似是在回忆尘封许久的往事,漂亮精致的下颚角看起来十分脆弱。难以想象,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竟然还会有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样子。
算来也不过二十多岁,哪里会有多么久远的往事呢。
晏且歌其实是记得和祁景澜第一次见面时的日子的。那时他们都是十岁。
溯华宗喜奢华,好面子,明明是个仙门,却活得像个世俗豪门,时常办些花会茶会,只邀修真界中的名门望族。也实乃将看碟下菜做到了极致。
这一日是茶会,早起晏且歌就坐在偏殿屋顶上,神情冷漠中带着戏谑,看着从正门进来的众仙门宗主。
偏殿很大,也很高,不担心别人会看到他。
这么忙的日子,应当也没人会想到他,也正好,没人来打扰。
晏且歌揉了揉一头乱毛,抱着膝盖往远方看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尚未长开,他却已经生得有几分俊俏,尚可预见日后绝色的颜容。额前的头发散下来遮了大半的视线,仍不妨碍他虔诚地看向远方。
他静静坐着,像一尊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挑了下眉毛,垂下眼眸望向地面。
偏殿正前方站了一个孩子,个子小小的,生得倒是白净,眉间一道细长的朱砂印,活像哪位粉雕玉琢的仙童下凡来了。
两个小孩就这么隔着一层楼房的距离对望一会儿,晏且歌先不耐烦了:“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