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俶!”我滚下郭曜的马朝他奔去,虽不是小别重逢却也珍惜这难得的一刻,于他,多一刻也是好的。“珍珠,你不听话,一点也不听话。”他抱住我,一身的汗水雨水紧贴我,“想都别想,珍珠,你想都别想离开我,我反悔,不答应,不许回灵州,只能待在我身边,听到没有,说你听到,啊!”
我又喜又惊,他知道,他知道了,知道我会走得远远,所以来追我,所以来拦我。我已下过一次决心,却原来上天早有安排,既是如此,我为何还要坚持,还要分离,还要相思。“大哥!”我朝他喊,他默然不语,目光瞟向郭曜。
“是我告诉广平王的。” 郭曜坦白,“珍珠,昨晚我听到你们说话了。我觉得,你还是待在广平王身边比较好。”
有那么一刻,我几乎有拥抱郭曜的冲动,这一次,他替我做了决定,而我,不悔。接下来的一切已无须我的参与,车马掉头就地分道,郭曜带了四个小孩北上灵州,我又回了常乐坊,留了郭暧在王府平心静气每日奋笔疾书。三日后的深夜,两个男人同时出现在我面前,十月初三是我十九岁的生辰,李俶正大光明由沈府中门而入,而大哥因了那条大唐的狗屁规矩黑衣黑靴翻墙入室。
“珍珠,我们回家。”李俶牵了我下楼,外面秋意已浓,他反手解下披风为我披上,系带拢帽,落锁出门,嘱咐执守,随意家常得如同往日一般。
大哥立在檐下y-in暗,手捂怀中,怀里厚厚一叠,我凭记忆写下,《新唐书》中关于安史之乱的部分——天宝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十一月甲子(初九),安禄山以“清君侧”为名起兵范阳,安庆绪史朝义率步骑精锐二十万,夜半行,平明食,日六十里,烟尘千里,鼓声震地。。。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十一月十日,太原城破,太原副留守杨光翙城门被斩,叛军挥师黄河。十一月十七,安西节度使封常清请缨往洛阳抵挡叛军,十日之内募得六万军士。十一月二十一,玄宗皇帝自华清宫回朝,下旨斩杀安庆崇赐死荣义郡主,并命荣王李琬、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正、副元帅,率数万兵出潼关东征。
然天下承平岁久,致百姓不识兵革,军士武备松弛,叛军所过州县,魂飞魄散者有之,弃城四逃者有之,望风瓦解者有之,开城出降者有之,安史所向披靡,进兵迅速。十二月三日河南道灵昌郡破,四日安军渡黄河北岸,进攻陈留,河南节度使张介然被俘,兵士降者近万人,安军血腥报复,张介然及上万降卒惨遭杀害,流血如川。同月,安军乘胜西进荥阳,荥阳太守崔无波登城拒战,城破被杀,所有官将全部被擒,安军长驱直指洛阳。十二月十一日,封常清败退武牢关,败退葵园,败退上东门,败退都亭驿,败退宣仁门,洛阳四战,屡战屡败。与此同时,常山太守颜杲卿昼夜苦战箭尽粮绝,十二月初八,史军攻陷常山,血腥屠杀一万余守军,颜杲卿、袁履谦及其幼子被截断手足,割脔而死。十二月十三日,安军攻占东都洛阳,黄河以北二十四郡及河北大部郡县沦陷,叛军所到之处人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腊月二十八,大雪纷飞,冰霜刺骨,李俶自皇城返回,难得的面露喜色。
大哥于十一月二十六日出兵单于都护府,击败叛将高秀岩,静边军一役消灭叛军七千人,十日之前,安军薛忠义率军反扑,李光弼和仆固怀恩分兵两路进击,大破薛忠义,斩杀叛将周万顷,坑杀叛军骑兵万余。昨日蒲州大捷,大哥击退李归仁、张通儒,攻下云中、马邑,打通东陵关,率军东进,这也是唐军自开战以来的最大的胜利,玄宗皇帝想是吃了定心丸,今日龙颜大悦大喜封赏。
“珍珠,担心你大哥?”他抚我眉心,那处难得舒展,无关喜忧。
我点头,又摇头,我是担心大哥,也是。。。
我没有记错,那些孤城死守,那些坠城如雨,那些血腥屠杀。。。大哥坚持着没有改变任何一点。乱世之中唯武功军权,他选择了蓄存实力,他选择了遵从历史,他会保明年七月的太子李亨北上灵武称帝,然后,以天下兵马副元帅之名反击叛军,再然后,光复两京,官居宰相,列土封王。。。
“上次,你是怎么说服我大哥的?”我扯开话题,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那三日他二人同时销声匿迹,第一次在我面前出现时又出乎意料的意见一致,李俶是个很有一套的人,而我大哥又是个主意坚定的人。
“我没想说服他,我只是请求,保证。我请求他让我照顾和保护我的妻子与侄儿,我保证,若是我李俶无能至此,无能护得你们周全,那么——我便不配做你丈夫!”
我掩住他,飞快掩住他嘴。
别说,别说,你若不配,那再无人配做我丈夫。是烽火流离也好,是乱世无依也好,我要赌一赌,赌这个历史,哪怕,从此飘零孤燕。
第三十七章 长安乱(四)
第三十七章 长安乱(四)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山何巍巍,天何苍苍。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川。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天为庐兮地为床。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春亦青青,秋也黄黄。息干戈兮刀剑藏。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大唐名将又去其二,连失洛阳与陕郡的封常清、高仙芝被玄宗皇帝下旨处死,主帅荣王李琬急酒死在帐中,临阵换帅,皇帝换上的是病废在家的哥舒翰,太子李亨挂名为帅,在长安坊间竞相传诵这篇《封常清谢死表闻》时,李俶代父出征潼关。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一股酸腐之气冲喉而出,天翻地覆呕吐一阵,我慢慢平复,背上那只手初时轻重不定极没规律,后来变得稳实耐心,一点一点抚去胃中的不适。
“又吓着了你。”我接过水杯漱口,有气无力地朝她笑,不只李逽,李系也来了。“别人过了四个月便不会再吐得这样,看来这条并不适合你。”他笑,我这番模样他不知见过多少回,从我送李俶出征那日晕倒起。
李系带来了李俶的信,伊贺常晓自潼关送回。我本坚持伊贺随行护卫李俶,现在他倒是大部分时间用在两头送信,李俶是准爸爸心情,放心不下未出世的孩子,更放心不下我,谁让我偏偏在他走那日才知道自己怀了孕。
我的孩子是天生的衿贵,初起优雅,姗然不动,实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算起来他已让我足足吐了三个月,六个多月的身孕,腰身变幅不大,穿了宽松的衣服几乎就看不出有孕。
李系是有经验得多,他一来,紫宸阁几日的混沌终结。添乱多过帮忙的郭暧被赶回自己房中,一桌貌似没营养的零嘴清扫干净,三碗米饭,清爽干净的小菜布上,他们两个友情作陪,我安安稳稳吃了一餐,没吐,很好。
李逽先走,宫门即将下钥,李系随后告辞,我象征x_ing送他到厅门。“李系,彩云她好不好?”四下无人,我问他,他揉揉眼角,放下戒备笑了笑,“好,好。”他连说两个好,“该是个女孩儿,我找了个有经验的大夫把过脉了,女孩儿好,是女孩儿好。”
“真的么?准么?那请大夫也给我把把脉啊,是男是女也好早做准备。”我大感兴趣,传说中的悬空把脉奇技啊,连未出生的小孩是男是女都能早知道。“那我可做不了主,万一真是一男一女孪生子,王兄非冲回来看你不可,到时唆使主帅离阵之罪我可担不起。”他打哈哈,我不好意思地笑。李俶是自说自话,早几年前就一口咬定我怀的必是一男一女双生子,弄得弟妹之间人人尽知,李逽天天看着我这个吹不大的气球怀疑估摸着两个小孩儿的一身r_ou_长哪儿去了。李系是有经验了,他未出世的女儿比我肚中的孩儿大上两个月,我十一月受孕,高彩云九月受孕,依他的玩笑之语,我这孩子定是个精灵顽皮的孩子,精力旺盛,十足得折腾人。
“再过一个月我可能要出京一次,我走时会嘱咐倓多照应些,宫中若有变数圆行也会来知会,你只管保重了身体,凡事由冯立打理,切莫去管了西面那女人,皇爷爷知你有孕体虚是不会召你进宫的,千万莫信了小人之言。。。”他临走喏喏,一一嘱咐,啰哩啰嗦的样子简直与李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知道啦,你去忙你的,你可是答应过的哦!”我与他勾勾小指,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也是他的允诺,他的责任。
他允诺我,因为,是我告诉他,高彩云有了他的骨r_ou_。
天宝十五年的长安满城惶惶,正月初一,安禄山洛阳称帝,国号大燕,改元圣武,也就在那一天,便桥绣坊的主事求见我,一个让我呆闷了半天的消息,高彩云有孕,孩子的父亲就是李系。
那个主事看来是极会察颜观色之人,也许早在自教坊将高彩云安置到便桥绣坊时已有些明白主人的心思。九月,李俶在水榭暗示之后李系即将人送至乡下隐密之处,加了那晚歇斯底里一阵发作,他许久再未来王府,坊间流连其名不雅。十一月,安史叛乱,奉旨出镇河南郡的达奚旬贪生怕死倒戈投降,京中妻小均打入大牢,他的婚事也自是吹了。其后,高彩云有孕,那主事猜不准主人的心思反先跑来找我,我单独约了李系,他疑惑而来,知道了之后喜忧难辨。为人父母都是相同的,自己的孩儿自然是喜欢,可堂堂南阳王怎可有无名无份的民间骨r_ou_,他可不顾流言可皇家的清誉不可不顾,想想内凤苑使的灭口,想想三尺白绫赐死的荣义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