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李将军临终认我妹妹为女儿,要她送他还乡,不知殿下,又是怎么带小妹来了此处?”大哥静静发问,李豫握我双手一颤,我睁眼,四目相对,他眸中,无所波澜,一丝情绪,转瞬不见。
“珍珠,已是我一一”
“大哥!”
我用尽全力,他猛然住口。
“大哥,我不小心打碎了爹爹骨灰瓷瓮。。。自责无颜。。。醒来,就在这里。”我睁目泪流,串串成行,李豫伸手过来,一只绷带缠绕的大手隔住他手,慢慢抚上我脸,手背抹我泪面,药气混着咸泪。
一室沉默,时光难堪,久久之后,屋里掌灯。
“小妹。。。小妹身子虚弱,殿下可能请人做一碗粥来。”大哥一声长吁,李豫亦长吁。“当然,粥还热着,我喂她,若鸿该醒了,你去看看她,我让人送去。”李豫安排饭菜进房,隔壁也起人声,大嫂醒了。大哥走了,李豫喂我吃粥,香滑的西施八宝,加了多勺白糖,我吃到第二碗才恢复气力,下地扶床站起,慢慢行走,四肢百骸仍是酸痛,但不再晕倒。“别逞强,我会派人照顾你大嫂,你身体弱得很,好好休息。”他把握我臂,我重重甩手,甩开他,也甩上桌角。“我不说,不是顾念你,是顾念我哥嫂,还有我爹。。。你去安排,我要一模一样的瓷瓮,还有他生前衣物,另行火化入瓮,我回乡之后再向他请罪,现在,打仗在即,你不想镇西军临阵反了吧!”我大开房门,门扇重重拍向两边,冯立僵立门口,进退不是。
“何事?”李豫问,他才回神。
“郭旰和郭曜都来了,各带了五百人,正在行馆门外。”冯立尽量面色不惊,但事情摆在面前,一日时间,仆固瑒回返军营郭旰即来,他带了人,郭曜也带了人,郭家的人终于公开对立。
“子仪,你看怎么办?”李豫不急不躁,他步出院门,廊下冬雨风寒,高高的围墙外,只见火把忽起忽灭,无一声人语马嘶。
“这样好不好?一千人,你禁军五百,我朔方军五百,郭旰为正,郭曜为副,表面文章由你解决,我要他们——开拔回纥!”
大哥伸出左掌,李豫先惊后笑,双掌未抵,他二人连珠发问。
“逽儿在哪?”
“她很好,不过跟着叶护,教你失算。”
“我有何失算?倒是这么做,你教我如何向父皇交代?”
“交代?好交代!回纥可敦不是好好在富贵城么?以身殉夫还是剺面回朝,就是她的造化了。”
“啪——”李豫右掌相抵,目光下移,注视大哥绷带半身,“子仪,你的伤。。。”
“这伤值得,默延啜的药,被我毁了。”大哥淡笑,我扶他回房,门合灯熄,笑颜落下。
“清河,你说,你问,问我一次。”他拉我靠上他怀,我小心避过他右胸,埋进肩窝。“你问,问我一次——你说你郭子仪的妹夫必是权倾天下之人,你后不后悔,后不后悔。。。清河,求你,说一次,说一次。。。”他求我,颗颗温泪打s-hi我发根头顶,他迭声,我在黑暗中摸索,摸索他五官脸庞,遍遍拭净,遍遍泪生。
“哥哥,你说过,我郭子仪的妹夫必是权倾天下之人!”
“只是,若重来一次,你是否会后悔。”
我阖目,他哽咽,“我后悔。”
清晨再醒,院外人声鼎沸,噪声震耳欲聋。大嫂已醒来,我端水端饭,洗梳用饭之后加了厚实衣衫陪她到前院。车马等在门前,一夜通宵达旦,大哥与李豫发布号令,此地,相州漳河岸北,三户津,也就是历史上的西楚霸王项羽“使蒲将军日夜引兵渡三户”,大破秦军统帅章邯的三户津,这里,今日以后将成一片炭窑乱岗。唐军以三倍之资散去三户津所有住民,渡口漳河岸北开石建窑,全镇树木家居收集窑边以窑火焚烧,充分焚烧炭化后排出的焦油、油脂、焦木水、废气,由封闭的炭窑中唯一出口——地底河道排入漳河。
“木材炭化时排出来的产物经过河床冷却沉淀,就制成了最原始的木焦油。这种焦油不纯,不完全溶解于水,可以说是油脂、焦油、污垢的混合物,排入水中聚集到一定程度就会污染水质,水质污染严重会产生一定数量的沼气,产生放热化学反应,导致河水不易结冰。”
大哥与我们同行回营,临行解释炭窑原理,余下一切事宜皆由李豫指挥,爆破炸冰,倾倒焦油,决堤放水,一一商量妥当。三日之后,正月初九,三户津爆炸惊天动地,木焦油满倾入河;同日,荆门漳河决,相州漳水溢,坏城郭,所过之处污水四溢。初十,相州临漳县斛律口决,漳水直冲下游,溺临漳县,坏官私庐舍,伤田稼,损居民;十五日,漳河水涨,赵、邢、滏河、磁、相州水涨,化冰百里,唐军筑垒两道,挖壕三重,堵漳河水;正月二十日,冬雨倾盆一月不绝,唐军炸垒挖壕,漳水倒灌,漳水围邺,邺城粮Cao俱毁,污水满患,人们构栈而住,鼠值千钱。
三月初四,天晴日出,李豫回返军营,他来时我正在消毒纱布。
“我来!太烫!我来!”他抢着从沸水中捞出长长纱布,“你的手。。。为什么不接受我一点好意!”他痛心捧我双手,我的手不再毫无暇疵,滏河水太冷,冻得十指红通,沸水又太烫,烫得水泡晶莹,还有或深或浅的小伤,有油锅溅起,有柴木刺破,有刀切疏忽。。。李豫谴来的麽麽都教大哥谴回,我会照顾大嫂,不会,也可以学着会。“你大哥伤好了些吗?我上次送来的金创药很有效。。。”他自动住口,我们连麽麽都退了回去,又怎会用他的药。“那药很有效,每天上两次药,生肌止痛,很有效,谢谢。不过快用完了,殿下可以不可以再给我一罐。”我大大方方伸手,他楞了一下。“在我帐中,我去拿,你等我。”他出帐就跑,眨眼身影不见。
“妹子,我避开一下,等下他来,你想问什么就问。”大嫂撑着大肚慢慢出帐,她的预产期就在下月,不过通常双胎容易早产,而且她孕早期辛苦颠簸,大哥明日派人先送大嫂回去,后日,三月初六,就是唐军与史军约定决战的日期。李豫曾建议留我在后军,大哥一口拒绝,他让我留在他身边,我愿意,不论多苦,我都愿意。
刚才那些纱布已放凉,我绞干一一晾起,那是大哥包扎伤口用的,古代没有消毒药水,只有蒸馏可行。大哥一身都是伤,右肋旧伤新伤重叠,他在打洛阳时受的伤,通天峡再伤一次,好不容易养了一年,这回是重创,被默延啜踢断三根肋骨。还有右肩,右臂,右手,被巨石砸伤,要不是躲得快,已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就象移地建图谋汗位,就象莫青桐摇身巨变,就象默延啜野心勃勃。
大哥只是一个人,不是神,他仗的,只是各国武术的精华和现代人的头脑,还有便是,那足以要去他命的历史。
他们三人先于大唐送亲队伍出发,每隔三日提前送信一封,第二日再截下真正信函。出关之后移地建先返富贵城,大哥制住莫青桐,与她击掌为誓,以假包换,换下李逽。大婚前日,他冒险潜入回纥王庭示警叶护,叶护没有原谅他,更没相信他,回纥王庭精锐尽出,他在那夜添了新伤。大婚当日,莫青桐以假包换,不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以己相换,这个女人,大哥小瞧了她,李豫,也小瞧了她。李系曾说,当年的百孙院中只她一个女子,她未及笄之时既以文治武功卓然超群得玄宗皇帝钦点入院伴读,长大成年后又统领六闲之一内凤苑,大唐出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则天女皇,玄宗之后虽有忌讳,但还是以崇重其功治伟业为主,唐朝女将倍出,女子习武以男装示人之风盛行,想那莫青桐平日言行举止,由此可见一斑。
那夜,富贵城大乱,移地建举兵逼宫,大开杀戒,默延啜恰在那日毒伤发作,叶护救父心切,救人弃城而逃。事后想来,这也许是莫青桐的一个手腕,毕竟助回纥可汗反败为胜剿灭叛军的可敦才是回纥人心目中真正的一国之母。逃亡路上,默延啜听信搀言,莫青桐反咬一口,直指其亲子叶护与大哥合谋图他汗位,以其x_ing命相逼调包,婚前宫中恶战,条条铁证。亲情与友情,野心与y-in谋,一场人x_ing丑恶的大战,叶护滚下哈刺巴刺合孙雪山,伊贺与李逽去拉,与他同坠,大哥拼死夺下能压制其毒x_ing的解药,撒下雪山,大嫂则救下大哥,逃回中原。
当时的惊心动魄由大哥轻描淡写讲述,他只在说到叶护时充满信心,他说,叶护绝不会死,伊贺与李逽也不会死,所以,他回来,李豫改变初衷,大唐以保护宁国公主为名出兵回纥,一个移地建根本不是郭旰郭曜的对手,而默延啜,再无药可救。人心不足蛇吞象,移地建,默延啜,莫青桐,这些人,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珍珠,收好。”李豫返回,瓶瓶罐罐一堆,止血、消炎、化淤、生肌,各有其用,还抱了个西瓜来。在古代冬天吃西瓜真是不易,他切了一盆,剔了籽,在炉上烘得温热递给我,推托无谓,我收下。“我想问问,九瑾好不好,她腿好了吗?”我坦然问他。“好了,这孩子吃得起苦,换药很乖,系提议收她为义女,我也觉得她的身份住在宫中太吃亏。”李豫一丝欣慰,他曾和我谈起几个孩子,郭暧是他从小看大,适儿有些贪玩,瑾儿娇气,九瑾他只见过几次,但他极喜欢这孩子。郭暧和九瑾是在我接旨后被李系接进宫去,郭暧人大了,又是大哥的亲子,懂得进退,九瑾只有四岁,上月在宫中摔碎了一只杯盏,被势利宫人推下台阶,摔伤了腿,这事之后他便挂了份心,也多了几分疼惜。“我在想,让她跟着独孤氏。。。你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揽住我,我气血一下涌上,极短晕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