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如雷,篝火高照,千顶百帐齐声欢呼,无数身着红、黄、蓝色长袍的人冲出营帐,他们襟领镶五色彩条,腰系红绿绸带,脚穿高统靴,手挥刀鞘火镰,齐舞齐唱,拥抱祝贺,歌声舞声笑声直上云霄。
“今日是拔青节,我们突厥柔然族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意寓春风解冻,牧野Cao长,牲畜肥壮。四月,还是藏族一年一度那曲塞马节的开始,还有,回族茂鲁德节在三月,上月战事太忙,所以我集到今日一共庆祝。我军中将士多是突厥、契丹、同罗杂胡,往日受人诋视,蔑为蛮夷狄戎,现在,你看他们欢歌笑语,自立自强,我正是要世人皆知,所谓中原,正是源于夷狄,起于百濮!”史朝义牵我走至中军,人们已停止歌舞,一些青年男子开始争相抢割献祭的牛羊r_ou_,这叫做抢宴,以先得、多得为吉祥,他拍掌三下,毡帐外五彩酥油花灯齐点齐升,一些色彩鲜艳精美多姿,一些玲珑剔透架托花盘,一些花鸟人物成屏连片。“好美,那么多灯笼,今日是酥油花灯节?”我流连忘返,他在灯火澜姗处含笑摇头。“酥油花灯节是藏历正月十五,今日已是汉历四月,迟了两个月。”
“你忘了吗?你十五岁时,我在幽州酥油花灯会上找到你,你说,每一个昆仑奴面具下的人都不一样,郭珍珠只有一个,我史朝义不想错过。”他在灯下牵我手,诚心诚挚,“珍珠,那么多年了,斗了那么多年,打了那么多年,我当年想要一切都已得到,除了你,其余一切我只想回到从前。我派归仁送突厥、藏、回三族祭祀供品入城,以期示好,只要庆绪愿接受我的提议,我们不用兵戎相见。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沙场同战,仗剑同行,他为我,挡过刀枪,挡过箭雨,我不想杀他,他,其实并不是真要伤你,你觉得,我做得对不对?”
我笑着放下他手,帐里一把唐琵琶,虽不称手,但多日随军已把玩熟捻。
梅花看似雪,
红尘如一梦,
枕边泪共阶前雨,
点点滴滴成心疼。
忆当时初相见,
万般柔情都深重,
但愿同展鸳鸯锦,
挽住时光不许动。
情如火何时灭,
海誓山盟空对月,
但愿同展鸳鸯锦,
挽住梅花不许谢。
去年圆月时,
花市灯如昼,
旧时天气旧时忆,
点点滴滴成追忆,
忆当时初相见,
万般柔情都深重,
但愿同展鸳鸯锦,
挽住时光不许动。
我拨捻琴弦,他半蹲我身前,手托一方鸳鸯锦帕。
“但愿同展鸳鸯锦,挽住时光不许动。”他和拍,和唱。
第十八章 邺城魂(四)
转眼过了五日,天气日益晴暖,营中气氛却日益y-in沉。四月十六,史思明座下第一谋士周至奉旨到了军营,震惊于营中彻夜狂欢后的场面,状极不满。无巧不成书,此时安庆绪谴使回复,若史朝义归还河阳、缺门、野戌、河清四城,则天下三分,鼎足而立。此不看形势之答惹恼了营中诸将,周至冷嘲热讽扬言攻城,田乾真当场动粗,幸众人两方拉住。两日之后,史思明派人快马送来一笼樱桃,并附诗一首。诗曰,樱桃一笼子,半赤已半黄,一半与周至,一半与怀王。史朝义读后只笑不语,第二日朝英遍寻樱桃不着,这一寻寻到了后军伙房,李归仁面有难色,他与朝英说不清却来找我,他告诉我,这诗将周至列于怀王之前,王爷大怒,练刀一夜,周遭物什尽毁。
李归仁是希望我能劝解几句,可是这实在是桩难事,先前随军一月他极少来后军,驻扎邺城南后他早出晚归,之后更是寡言少语,甚至连朝英远道而来也只得他两字“辛苦”,除了拔青节那夜,我们交心长谈,他一夜索求…我晕厥,醒来,他双眼通红,血丝密布。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归仁告诉我,周至乃史家门客,教导辅助史朝义同父异母二弟史朝清,深得史思明赏识,史在范阳称帝,即派长子冲锋陷阵,而派次子留守范阳,此次大捷之后周至又奉旨巡视,态甚骄横,偏袒之意不言而寓。
他说这些时我只觉心凉心惊,史书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史军围邺杀安…史朝义弑父即位…我不信!史朝义绝非无情无义之人,每回作战他必挑艰难险恶,留平川大道予他口中的“老头子”。他也亲口说不想杀安庆绪,他甚至压了周至绝不松口攻城,他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仗剑同行,沙场与共,他说安庆绪是真对我好,从来不是真要伤我,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我来到这个世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安庆绪,他嘴凶,手也狠,可是,他何时,何地,伤过我…
“珍珠,醒一醒,醒醒!”有人颠我,晃我,我一下睁眼,“朝义哥哥,朝义哥哥…”我迭声叫他,搂腰扑去,他慢慢收紧环抱,拭我额前发根。“珍珠,做噩梦了?”我闷在他怀里点头,我是做了噩梦,梦见他,梦见安庆绪,他们浴血浑身,还有,那个风雨交加之夜…
史朝义总能给我全部安心,他赶走可怕梦魇,他捂暖我冰冷手脚,他贴我耳畔呢喃,“珍珠,很怕么,你一直在叫不要,珍珠…”
“不要!不要…离开我。”我捂住心跳,他看我强笑,眉头深锁。
“衣服都s-hi了,换件干的,冬春交替,着不得凉的。”他为我周身拭汗,我面朝榻里换衣,里裙未系双手由后拢抱,我们滚跌榻上,肌肤相贴。
“你…”他情至深时调息深长,“会伤到你。”他终是平息,拢我衣衫齐整,背身朝外。
我手攀他臂,举而未落,他折臂枕下,衣袍一角指间滑过。“朝义哥哥,是不是我,我惹你生气了?”我冲他宽背,强忍涩楚。我没告诉他,没告诉他李豫对我…可那些真实让我恐惧不时,我们分别太久,第一夜云雨我晕厥不醒,我y-in影心头,他又何尝不是,我可是伤了他自尊?
“没,我心情不好,别放在心上。”他翻身绕臂,我枕上他臂弯,几分心安,几分担忧。
“那首诗,你爹爹写的那首诗,我想是因为‘赤’与‘至’、‘黄’与‘王’相押韵,所以才是‘半赤已半黄,一半与周至,一半与怀王。’樱桃送到这里不容易,赤的甜,黄的也甜,你爹爹记挂你,你莫多心。”我委婉措辞,史朝义近来心事重重,手下将士如田乾真者又添柴助火,我实在怕,怕他们父子反目,我想,又不敢,告诉他历史的轨迹,史朝义不是这种人,绝不是。
“我知道,这种诗只有老头子写得出,狗屁不通!”他闷笑了记,捏了捏我手,忽然问道,“珍珠,我问你一句,我与李豫,在你心里,孰先,孰后?”
孰先,孰后?
为什么这么问?为什么问这?
我呆了下,居高临下,他手扶我下巴,灼灼于我对视。“那么,若不是你大哥,这次你也不会回到我身边,哪怕我们咫尺相对,是不是?”他极快翻身平躺,双眼微闭,所有情绪,隐于密睫。
“私…终是不好…大哥大嫂…”我不知该如何答他,爱之深,责自切,他的宽容包容渐渐变化,不是不爱,而是太爱,他用心太深,我们之间,始终是他用情多过于我。“非伊莫属,爱不另与。朝义哥哥,原谅我一次,以后,不会了,不会再这样…”他没做声,但搂紧我。
四月二十一,晨起日出,史军前、中、后军营门紧闭刀枪入鞘,我站立后军山头登高而望,邺郡城门哑哑打开,朽腐青墰斑纠不堪,中轴大道污油泥泞…我不再看,今日是属于史朝义、安庆绪这两位绝代枭雄,楚河汉界,止戈为武,史朝义说到,就会做到。
我的脸色也许很差,差到朝英见到我时几乎嚷着要请史朝义回来,这丫头又脱线了,今日安史合谈,史朝义刻意约于营外,诚意谈判。他苦心令人动容,钦差周至被他扫地出营,莽将田乾真教他严闭后军,他极为看重今日,一丝一毫不许出其意外,临走嘱咐,任何人等,不得喧哗,不得出营,不得妄动兵甲。
日头渐渐升高,我回帐中静等,随手翻翻案上卷宗,齐整地图军文,一封未完信笺让我驻目一刻,他果然是心中早有了主意,连下四城,他回他父亲说只打下野戌、河清二城;兵临城下,他说士卒折损不少归心似箭,简而言之,他打定主意私下把河阳、缺门让给安庆绪,以求和为贵。他本不需如此,手握重兵的是他,士气高昂的也是他,称雄天下谁人不想?万里河山谁人不要?他是力排众议求“义气”二字,史书说他虚情假义卖友求荣,实在不公不正不真不实。我枕案而笑,也许不久之后他会神采飞扬回来,他那夜说,“那么多年了,斗了那么多年,打了那么多年,我当年想要一切都已得到,除了你,其余一切我只想回到从前…”我也是这样期望,若是从前太难,那就挽住今日,鸳鸯锦,时光驻,梅花绽,不难,不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