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志恒,当年广平王府的忠诚管事,居然刻意变老变胖净身入宫,张妃娘娘真非常人也,这段无间之计恐怕不知源于多少年之前,可笑李系长安城破之日差点将瑾儿托付于他。老天庇佑,若不是当年我自觉亏欠李系而将瑾儿认作亲生女儿,恐怕今时今日,这孩子早不知被人卖到何处!
快步走回殿中,李系下首而坐,张妃命人准备晚膳,我不喝酒,她却示意宫人为我斟酒。
“母后,珍珠身子弱,不饮辛辣。”李系挡了酒杯,张妃凤眼含笑,她不说话,宫人便继续为我斟酒,直斟得珠满杯沿,半滴再不能多加。
“系,年前豫儿提及你娶妃之事,当时你说未有中意相配女子。后来雍王叔父倒是说起了元载元丞相的长女,不过我看你也无甚兴趣,想是不衬心意,本宫心目中倒是有个人选,你可愿听听?”张妃摆手,一殿宫人悄声退下,整个大殿,明烛劈啪,只余三人。
“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无从去,住也如何住,若得江上泛扁舟,妾愿随君往。好个有才情重情谊的女子,系,这女子可称你心,如你意?”张妃长长凤仙花染丹蔻指尖拉平画卷上下两轴,一副水墨丹青徐徐展开,翠影墨湖,音容宛然,一刻我们楞怔,她咯咯轻笑。
“请母后保全珍珠和瑾儿,母后一切吩咐,系自当遵命!”
李系说得斩钉截铁,我却知他心急气躁。关心则乱,李系忧瑾儿身世曝光,忧我生命安危,一个段志恒,一厥卜算子,他脱口而出——母后一切吩咐,系自当遵命!
张妃意味深长笑笑,她不接口李系之话,却拾我左手手腕细细查看结痂伤处,此时怜爱关怀,假更似真。“你这孩子真是倔啊,手上这疤,是救你兄长时用胭脂扣划的吧?还有这发,碎瓦割的?孩子你还不知道吧,汾阳王一贯谨慎小心,此番又怎会遭人暗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间除了一人,谁又有如此本事?系,这样的女子,我见忧怜,你又怎可辜负?更何况,亲生骨r_ou_不得相。。。”
“娘娘!”我平静打断她,她向我点头,示意我旦说无妨。
“我大哥是被吐谷浑人所伤,如今平安脱险,该相谢太子接应,越王护送,以及娘娘和宁国公主施以援手,这点小小疤痕算得什么?更何况,兵部尚书李辅国大人方才与他同回长安,试想又有何人敢下手暗算两位一品重臣?”
“至于珍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珍珠以后会珍重自己,落发出走这些短见之事是再不会做了。说来还要多谢段公公,珍珠这些年疏离一双儿女,思念刻骨记挂不能,方才问及公公,才知太子殿下极为宠爱升平。。。如今我无处可归,也无所牵挂,若娘娘不嫌弃,可否让珍珠就此住下,亦或。。。随伺左右?”
我平静说完最后四字,人之能伸能曲颠倒黑白不过尔尔,大哥明明中的是宫中之人能解的毒,做贼的喊抓贼,张妃栽赃李豫无非是让我恨怨失去理智。
我不要做她的礼物,李系救我的代价就是被她胁迫,为我,为瑾儿,站在李豫的对立!一个段志恒又怎样?一厥卜算子又如何?我一口咬定升平是我与李豫的女儿她又能怎样?我不要走,老死这里,伺候她,又怎样?
“好个柔中带刚的女子。”张妃击掌轻笑,她一笑有如当年,多年前大哥与叶护明堂比武,她笑而挑起风波,我替大哥比箭,双双受伤。
“本宫喜欢你,系,这女子,你收了吧。”她不再理我,宫人鱼贯入殿,盘托酒杯,不是敬,而是逼,逼到我面前。
澄澈一盅,酿香微酸,这是什么?控制人的毒药?
没有选择,我端起就喝。
“我替她喝!”李系抢下酒杯,澄澈一口,一饮而尽。
“这。。。算了吧。”张妃微闭眼睑,手搭身旁宫人。
“谢母后。”李系躬身送她出殿,殿门合拢,不容置喙的声音轻慢逸出——“雨大了,系,明日再走吧。”
我走向李系,他往内殿走,伸手给我,要我扶他。“李系,你喝了什么?”我哭腔问他,他一定是有事,这杯酒张妃原本是要我喝,这样一个场面,无波结束,才是翻涌的前兆。
“珍珠,张妃的心肠不是你想象的,若是要拿瑾儿要挟她早就做了,她是拿你我之事要挟,拿我入你产房之事要挟。你可知女子生产之时男子禁入,即便是丈夫尚且不可,何况是我。段志恒是她的人,那些产婆r-u娘未必不是,她若引那些人去见王兄,恐怕众口一词,会指李适与升平,俱是我李系骨r_ou_!”李系一句惊天霹雳,我脚下软去反是他牢牢扶我。
“迥儿被我救回时额头撞破出血,我已防了有人借此机会滴血认亲。珍珠,我非故意听到,那日我破晓时分赶到凉州,太守府内机关精巧,我听到。。。听到史朝义在你房中,他说到。。。说到迥儿是个女孩儿,那才是李迥!是你与王兄的孩子,可是!”
我真正惊倒,李系单膝跪地在我面前,每一字每一句他贴耳低语,我想求,想求他保守秘密,又想求,想求他保全孩子。“进房去,别出来。”他推我入室,手触薄衫,手心滚烫得灼人。
“李系,李。。。”我赫然发现他一脸赤红,双手,更是按剑颤抖。
“鸳鸯夜月铺金帐,帐前叠绾带合欢。宫里的合欢酒,我喝的是。”他猛一把推我跌入内寝,殿门砰关,声震欲裂。“我尚能自控,珍珠,记住,两个时辰后出来。。。”
门前声音毫不迟疑消逝,然后,整个殿沉入寂静,象死了般寂静。
不知想了多久,我抱起紫檀圆凳扔去,殿门轰然碎开,门闩折裂。“李系!李系!李系!李系!李系!”我大叫他的名字,正殿无人,内殿无人,寝殿无人,整个大殿幽灵般声声回声,不由恐惧森森,他说尚能自控却从外闩门,人在哪里?在哪里?李系!
一步步,我走进内殿,心惊心骇,低头睁眼,汤池深处,一缕黑发,随流微动。
一池温泉脚踏血绽,池底的鹅卵石变成尖锐碎片,每一步象是钉板,我滑入池水,奋力游去。李系抱剑坐在池底,三尺长剑,半入石中,身旁的卵石与石屑混浊不堪,我无处踏脚,只能环身抱他。
我拉他上浮,他岿然不动,我掰他双手,他指扣剑把。李系!李系!我推他拽他,水中哭泣叫喊。肺部窒痛得太快,我望头顶亮光,人说溺水的人会在最后意识时抓住手边一切不放,抓住最后一寸剑把,我跪向碎石。
氧气殆尽,我开始承受第一口温水,李系突然睁眼。
我随他上浮,他拢我双手环他颈项,我随他呼吸,他贴面唇齿度我气息。出水扑倒,他击我后背,我喷出一口,由耳鼻七窍。
“不要死!”
“不要。。。死。”
同声异口,我们踉跄扶持,未出内殿他推开我重喘背身,许久,许久,直到体温烘干遍身s-hi衣,喘息渐平,渐静。
我对他宽背泣下,世间伦常最高,不及他善念德道,他离去之时我想过千万变数,直至水中生死一线,李系舍得x_ing命,舍得自尊,维护我的,岂止清白二字。
“今日丑时,我还在睡梦,薛嵩急敲府门,说是长孙全绪托人送到他手中一件物什,一定要亲手交到我手中。我打开一看,是一双布袜,还有一颗珍珠,袜上绣着“踩小人”三字。长孙全绪说有一人子夜在开远门下求见他,只因他巡城未回,那人等了半个时辰最后只身离去,走时将此物托了一名郎将,要长孙全绪无论如何交给我。我看到珍珠,就知道是你,后来宫里来人说父皇病体有些起色,想到华清宫避暑,我心急如焚赶来先行安排,张妃突然出现,请我入殿商议要事,那时我就知道你是在她手上了。”
“她手段够高,这些日我把关中都翻遍了,怎想到你会在禁苑,要不是那双布袜,我毫无准备。我剑鞘佩玉中暗藏各种丹药,本是预备救你之需,没想到她会用这酒,我混了一起都吃下,解不了却总能压制些。”
李系反身向我,此时脸庞虽红,但已趋常态。
“那你为什么去水里,我看到你时,以为你。。。”
“我受不了。c-ui情药物世间无解,女子服了只能云雨纾解,我是男人,男人自有一法,若精疲力尽,还动什么情。”
他掀起我裙看我脚底膝上,我一双脚上割伤最多,是尖锐卵石割得血流,后来又被水泡得道道发白,这些卵石,该就是他发泄体力时剑劈而致。
“在水里剑劈最耗体力,我最难忍受时在水底调息,就是你见到我的模样。那是一种东瀛忍者所练的龟息功,圆行与伊贺同门,他传我此技,可惜我学艺不精,若不是你。。。我是长眠,而非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