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呐呐应声,“李系,谢谢……谢谢你。”
“嗯,怎么——谢呢?”他轻嗯,“珍珠,你要好好的。”
我们两手轻触,而过。
呜——呜呜——呜呜呜——不远不近,似钟似殸,悲鸣长长。
“神龙殿鸣钟,”李系解释,“那是召集所有皇族入大明宫,因为,皇爷爷驾薨!”他突然出手,十指如电,扣我双腕。我惊叫半声,人已被扯跌向他,他反手箍我腰肢仰面按倒,唇齿压下时低叫,“珍珠,得罪!”
血涌上心,心止却跳,呆楞间他吞没我,挣扎时他击溃我。“李系——”刀风卷夹怒喝,李系松我腕上窒梏,弹地而起。锵——锒——火星溅s_h_è ,金属交鸣。我睁眼时史朝义环臂抱我,李系冲天勾梁拔剑,左脚铁链赫然斩断。“史朝义?”李系指弹剑身,噌淙龙鸣,“如此,多谢!”他最后看我,纵身殿外。
我闷进史朝义怀中,他大掌抹我脸颊双唇,虎口烫灼之处,可知那刀之势雷霆。“怎么回事?史朝义,你做什么?做什么放李系走?”大哥突然返回殿中,身后跟着大嫂,不及开口他咄咄逼到面前。“李系激我引我,我做什么要忍?你莫非还想帮李豫?李系反了不正好?唐玄宗死了,李豫非进大明宫不可,让他来呀,一了百了……”史朝义冲口对喝,大哥锵锒拔刀。
“子仪!”
“朝义哥哥!”
我和大嫂急忙去拦,大哥刀鞘指他,“李系不是你!不是你想得那样!”他大叫不是你想得那样,转身飞奔出殿。“子仪!子仪!”大嫂跟去,只见他们疾追李系向玄武城楼,眼看追上无望,大哥折向西飞奔,大嫂紧紧跟随。
“朝义哥哥,我哥哥,我哥哥……”我急得跺脚,史朝义负我出殿,叫我噤声。呜呜丧钟愈鸣愈烈,愈悲愈壮,我们掩身殿角,看队队东宫侍卫疾行,前后左右护卫,李豫直奔玄武门。
“李系要动手了。”史朝义话音未落,只听咚——战鼓一声,宫墙上无数禁军现身,居高临下,张弓搭箭。
我惨叫湮于万箭齐鸣,一瞬间铁羽如蝗发s_h_è ,呼号唉叫震耳撕杀。“我要走!让我走!我不要看!不要听!”我拼命挣扎,任x_ing哭喊,他扑我扣我,捂住我全身七窍。“别动!现在不能出去!珍珠!”他忽然松了力度,我失却阻力,扑地跌倒。
“李系,终是帮李豫……终是帮着他!”他喃喃不信,我巨震抬头,去看,去分辨,李系立在玄武城楼,挥剑劈砍,浴血凶猛,城上一高个武将率众倒戈,箭s_h_è 叛军,正是薛嵩。杀之再杀,砍之再砍,腥风血雨中这二人始终屹立,李系振剑呼号,城下银銙东宫侍卫且战且走,拼死护主。
咚——战鼓再响,大哥引兵由玄武之西凌霄门杀出,盔不齐甲半落,步骑仓促混乱,但接到李豫,奔逃西撤。战鼓咚咚喊杀隆隆,宫城皇城响彻云宵,承天门旌旗翻卷飘扬,禁军铁骑开赴千步天街,领先两骑,一是紫袍臃肿,一是光明重甲,想那二人,便是兵部尚书李辅国、内s_h_è 生使程元振。一切是天注定,李系终是手足重,重于天,重于地,重于那句“我若是王兄,也该如此!”而大哥,齿寒心寒,却终是拿起刀剑……
杀声渐止喊声渐落,似千年经过,似百劫历过,李豫重返城下,多少人中,他左手右手,伸向李系,伸向大哥。“他们一进玄武门,我们就能走了。”史朝义长叹,我环他颈项无声,隐隐冥冥,扭头再看,大哥除盔解甲,身形顿矮。“你大哥……他解盔……是辞官!”他长身去看,俨然不信,俨然又信,大哥屈身城下,震惊当场。
“走吧!”史朝义负我飞奔,朗朗大笑。“你大哥这人多精,这么多人面前搞金盆洗手,又在这节骨眼上,李豫想杀不能,想留不及,含含糊糊又稳不住人,等他带完孝人都出城了,郭子仪实在精!”他翩然身形,行云流水踏过,森严大殿,巍巍承天,百步横街……
宫城殿阁远远身后,皇城府衙赫然面前,大哥大嫂由后追上,我们两骑过中书外省衙,冯立立于衙前,大哥下马交官印于衙前正中——“Salute!”他五指加眉,低默敬礼。
两仪四象,朱雀为南,土色为红。当我们跨过长安皇城最南一座红墙朱雀城门,闵浩抱着迥儿等在城门脚下,是大嫂和闵浩一直没走,他们跟着我们,入皇城,入宫城。呜呜丧钟再响,响彻长安,响彻天际,满城奔走军民告诉我们,那遥遥红墙朱雀里,又一代君王薨逝,从此白昼星辰改元,李豫,新君登基。
我们直行出城,我拥抱迥儿九瑾,而他拥抱我们。“这样的结局,可是最好?”史朝义诚恳问我。
轰——长安外廓城门大开,一马当先,长孙全绪挡住前路,他手攥红袍,较力扯下,一门古炮,正对我们。
“是。”我诚心答道。
第三十五章 情浓休说痴(二)
这是大唐第一门火炮,也是最后一门。
公元二百年春秋战国时,曹cao谋士发明抛石机,于官渡之战大破袁绍营垒。由汉至唐,抛石机用于攻城掠地,规模越造越大,需一二百人拉绳,才能将巨石抛出,每石能击毙数人。天宝九年,大哥与突厥左贤王阿波达干结识之初,曾请朝鲜锻造后人的阿波达干锻造陌刀横刀,锻造熟铁炮径,阿波达干欣然赠予陌刀锻造方法,但熟铁锻成臼炮(一种大口径短管炮)之术,秘而不授。这以后,朔方军以熟铁臼炮代替古老的抛石机皮窠,以唐炼丹家密制火药铁弹代替石弹,这门火炮,遇神杀神遇鬼杀鬼,无坚不摧无往不胜。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范蠡原话,锲切之极。
“你刚才答我什么,我没听清。”史朝义握我双手,哑了声音。
“你问我,这样的结局,可是最好?我答,是,能在一起,就好。”我诚心答他,此时此刻,惟幸,能在一起。
“这个答案我喜欢。”他轻吻我颊,下马与大哥并肩,易容面孔落下时大唐兵甲s_ao动退后。
“可见着我大燕史朝义风采?”千钧一发他揶揄大哥。
“我若到洛阳城下大喝一声,只怕你的人逃得更快!”大哥反驳,两人爽朗大笑。
他们笑罢对面发笑,一人从长孙全绪身后走出,方才位置的重叠教人看错,攥下火红炮袍的是那人,并非长孙全绪。一袭银袍,矜贵优雅,大唐敦煌王李承寀是也。
“长孙将军,九城兵马在等将军号令呐!”李承寀冷眼冷笑,他虽贵为郡王,但长安不比敦煌,九城兵马以长孙全绪马首示瞻,但反观后者,沉默至今。
“长孙将军高祖叔父可是凌烟阁二十四臣之长孙无忌?”史朝义忽然打破沉默,他为平卢节度副使时长孙全绪为灵州守将,后来长孙全绪奉调入京统领御林神策军,两人从未有交集。
不等长孙全绪回答,史朝义侃侃而谈。“史某从军多年,曾听说个故事,说的是天宝九年横塞军中的一则趣闻。横塞军本是王忠嗣将军麾下一支,是后来才与灵州军合二为一成了现在的朔方军。那年横塞军中有位军医初为人父,得了一女,时逢横塞军使新官上任,于是报喜喜蛋就送到了新任军使营中。原本将士成婚得子送些喜饼喜蛋也是常有之事,谁知那位军使大人吃了喜蛋后居然用红纸包了金镯子金木鱼去还礼。写礼袋时军使问何人喜得千金,身边有人告诉了他。怪哉!那军使闻听人名立刻大叫‘名将’,随即升帐点将,请出军医,拜为前锋正印。果不其然,那军使是慧眼识英,新任前锋正印实有祖辈之风,表率士卒刚直严明,天宝十一年晋灵州守将,天宝十三年奉调入京,唐历上元二年官至三品,武阶左羽林!”
“史某讲完。将军请说。”高潮之处嘎然而止,史朝义说停即停,而长孙全绪当真在那句“将军请说”后开了金口。
“那位军使大人正是郭大将军,而那小小军医就是在下,长孙全绪。”长孙全绪马上抱拳,“郭将军知遇之恩末将没齿难忘……”
“那请还我妻女。”大哥突然c-h-a话。
“还有我手下。”史朝义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