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手上的力量却得惊人,我只好十分不自在的任由他拉着。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猜的不错,十年前,我被拐到青楼,那些风尘女夜里受了男人的气,白天便常常拿我发泄,长此以往,我只要一亲近女人身旁便格外不适,因此我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断袖!”
我原先不是没有设想过这种可能,然而当他这样面不改�c-h-a��告诉我真相时,我心脏却仿佛被一双大手捏紧。
预感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我下意识地想找机会将话题岔开,然而他似乎并不打算让我这么做,继续不温不火地说:“不过我想,即使我没有经历青楼里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我依然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因为你知道吗,徐子方……”
他将我肩膀掰过去迎向他,并不丰腴的月光下,我们四目相对,一束焰火升上夜空,炸出的绚丽光华落满了他的眼底。他一字一句地继续说完方才的话:
“这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方才那首诗,每一句都是一个谜语,谜底连起来是一句完整的话——‘我很想你’!”
我经不住刺激,只觉头脑一片虚空,心绪早已随着烟花飞上了深青色的夜空,然而身体仿佛不受我控制。
他说完这一切,又把脑袋扭向别处,将我晾在一边:“我知道我跟你听完会不舒服,但我的确就是这么想的。”
恍惚中,我梦魇般张口,喉咙中钻出来的音节也无比陌生。
我说:“其实,我也并不讨厌。”
他惊诧地望向我,又一束焰火在天空绽开,广袤无垠的苍穹霎时亮如白昼,夜空下,他的瞳孔被亮光点燃,眼底夺目的光辉灿若星河。
我的脑子已是一团浆糊,那话实在是有些瓜田李下,他不会误会什么吧……
我正要开口解释,他却将一根食指附到我唇边。夜风穿过大街小巷拂袖而过,他的指间的温度比那月色还要凉半分,唯嘴角那一点点笑意还带着温暖:
“我知道,你不用急着回答我。”
说完这话,他不再看我,径自穿过稀疏人群进屋去了。
我一个人被他扔在那儿,站着也不是,追上去也不是,梦游似的沿着街边走了两转,也是索然无味,干脆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屋了。
弄出这档子事,我也没什么心情守岁了,和衣躺倒在床上,我所贪恋的那份京城繁华此刻却令我如鲠在喉。
拉起被子捂着脑袋,鞭炮声还是不绝于耳,我一脚踢掉被子,破口大骂:“大晚上的放什么鞭炮,扰人清梦,烦不烦啊!”
随即又觉得自己这通火发得很莫名其妙,大过年的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索性换了个对象骂:
“死云礿,臭云礿,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净想些破事儿!”
这么骂完,心中舒坦多了,可是却又有更多的画面涌上脑海——小时候他坐在街角看书,晨曦的第一缕微光拂过他白嫩丰腴的面颊投影在发黄的书本上;雪地中他只身一人踽踽独行,黑色的大氅上堆满了皑皑雪花;凝重的月空下他堪堪回望一眼,如水双眸恰似两汪深潭,潭底分明却又有群星闪耀……
想来想去更睡不着,内心深处已是硝烟弥漫,我发觉其实我早已将云礿奉为心中的神龛,可此刻却没有神明能够为我指点迷津……
第二天一早,我换了新衣服,顶着一对熊猫眼出门,又碰到云礿,我只能在心中暗骂一句冤家路窄。
他望了望我,只淡淡地说了句:“换了衣服倒还人模狗样。”完了就又若无其事地进屋去了。
我在他身后低啐一口:“呸,戏精!”
第44章 成风
既然有些话已经说开了,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到他那儿去蹭饭,过完年后我便日日在外头浪荡,酒足饭饱才敢回家。
说实话,我也说不上来心虚的理由,只是下意识地想躲他。
京城的政局还是一如既往的动荡,然而颜寅的新政如火如荼地开展之后,孰胜孰负已隐隐可以窥见一些端倪——随着太后党几位重臣先后落马,颜寅拔除朝中外戚势力已如瓮中捉鳖,不出意外的话,那位倒霉老太后彻底垮台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也不得不叹服颜寅的手腕——布下如此一盘好棋的同时,居然还能分出神来,管管我们这些平头百姓,顺便查查当年的案子。
相比之下,像我这样日日混吃等死,古着千篇一律的生活,就连处理朋友关系也只能一味逃避的,简直是和人家差了十万八千里。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两个月之后。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傍晚,云礿敲开我家的小破门儿,我总觉着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既不想和他和好,又不想让他进屋,只能不尴不尬地拄在门口,仿佛屋里藏着个油光水滑的大妹子。
他却不理会我那些小九九,同我说了两个月来第一句话——“阿哲今天又着了凉,恐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我那时正在洗衣服,也顾不得其他,甩开木桶满手湿淋淋地冲进阿哲家。
小孩儿蜷缩在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用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然而身体还是在不停的瑟瑟发抖,像一只被雨淋了的小白兔。
我立刻就急了,质问阿哲他爹:“昨天不是都还好好的吗,怎么……”
话没说完被云礿拉住了:“你小声点,孩子睡着觉呢!”
末了,我不忍凑近去看阿哲,只是有些颓然地坐到一旁。
空气静得可怕,突兀的几声咳嗽声反而将空气也给沉淀了下来。似乎是忍受不了这样的尴尬,阿哲他爹走到窗前,轻轻对小孩儿说:“你看,徐道长来看你了。”
小孩费力地翻了个身,又重重地咳了几下,嘴角渗出一丝猩红,兀自挂在那惨白的小脸上,凄厉异常。
我连忙上前握住他的小手:“阿哲乖,我在呢……”
熟料他居然“嘤嘤”哭了起来,我一时手足无措。
云礿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轻轻摸了摸阿哲的脸蛋:“阿哲乖,不哭……”
小孩儿便带着哭腔道:“我怕……”
云礿继续安抚他:“你怕什么,我、你爹、徐道长,大家都在呢!”
“我……我怕死……我还不想死……”
此语一出,连云礿也沉默了。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接,空气中只剩下了蜡烛“噼剥”声,连同那跳动的烛焰一起宣告着时间的流逝。
良久,云礿刮了刮他的鼻梁,问道:“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床上的小人儿艰难地摇了摇头。
“好,那叔叔告诉你,死其实没什么可怕的,人都是会死的。而死后自会化作一缕清风,去到生前所有想去的地方……乖阿哲,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啊?”
阿哲思索了半晌,结结巴巴地开口——这时他说话已经很吃力了——“我想去海边看海……”
云礿微笑着点了点头,烛光下的影子与我心底那座陈年佛龛稳稳地重合:“好啊,开心点,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大海了!叔叔告诉你,大海可美了,有雪白的浪花打在脚腕上,就像有人在给你挠痒痒一样,特别舒服;海岸上的沙子踩上去松松软软的,上面有数不尽的贝壳、螃蟹;最舒服的是海风吹到脸上,带着香香的味道……”
我别过脸,不忍再听下去。其实我到过几次海边,只记得沙子陷在脚丫里弄不出来的感觉十分难受,而海风也没有云礿说的那么美妙,带着些咸腥气,让人闻了有作呕的�c-h-a��……
我忽然想到了很多。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阿哲、我、云礿,都会走到那一天。而我不知那一天还有多遥远,或许是半个百年,或许就是明天……可我脑海中却无法勾勒出那一天的情景,假若有一天,我和云礿的头发真被一年又一年的大雪染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也渐渐停止了,直到空气中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响起阿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我望着床上那小人安详的容颜,似乎和睡着了并没有什么两样。
阿哲爹爹起身朝我们作了一个长揖,随后红着眼睛示意我们先行离开。
走之前我忘了一眼桌上的半袋“淡巴枯”,好言相劝:“戒了吧……”
他点点头,没多说什么,缓缓将我们身后的门关上。
我心烦意乱,思绪万千,拉住云礿的衣袖:“陪我上屋顶坐一会儿吧!”
他点点头,却并没有去搬梯子,而是将我拦腰抱住飞身跃上屋顶。
天是同一片天,可我心境不同,我也没了往昔的恣意洒脱。
我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问他:“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化成一缕风吗?”
他点点头,月色下表情莫测:“或许吧……”
“可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我声音不大,却显得有些歇斯底里。
“真是缺心眼儿,”他忽然笑了,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我的头,“我们都会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