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寅不待他说完,便大笑着打断他:“嗳,季爱卿言重了,徐爱卿心在江湖,朕又何必将他束之于庙堂呢?”
半半打小在江湖飘摇,心直口快,当即便大骂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皇上真可谓用心良苦啊!”
我假装没有听到半半的寒碜,福神道:“臣领旨,谢主隆恩!”
出了大殿,半半一脚踹在那白玉柱子上,红绣鞋便往上引了两个深灰色的脚印。我知道她心中激愤,也没拦着,只任由她发泄个够。
她白了我一眼:“瞧你那点出息,一个破道观就把自己给卖了,我看你真是被孔方兄迷了眼……你说你缺钱的话你早说啊,我随便绑个土财主家儿子,咱要多少钱没有啊?”
我笑笑:“毕竟是颜寅送的,白得的东西嘛,不要白不要!”
她抛给我一个大大的白眼,一挥衣袖扔下我往前走去。
我笑着看着她,忽然觉得年轻真好。
扪心自问,谁甘心当一个不文不名的破道士?
我曾想我徐子方啥都不好,就狗屎运特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不说“皇帝轮流做,今日到我家”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怎么着也得混个将军当当吧!
可我没有时间了。
颜寅还算有点良心,安排了个老妈子来照顾我。
老妈子什么都好,体贴细心,就是话太多!
我身体抱恙,理应静养,老祖宗却还一个�c-h-a��跟我念叨,今天是什么“今日早朝之时,季大人和皇上撕破脸皮,皇上龙颜大怒”,明日又是什么“告示贴出来了,萧落半月之后午门问斩”。
我本已是风烛残年的身体遭不住这些烦心事,颤颤巍巍又呕出一口老血来。
我才知道,我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了。
第二日正午,半半来看我了。
与其说是看我,不如说是来辞别的。
她身后站着的游茂炳畏首畏脑地缩在门外,踌躇了许久才迈了进来。
我轻笑:“混小子,是你大腿根被浆糊粘了,还是我这门槛儿修得太高?”
不待他回答,我直接越过他闪烁的眼神,问半半:“决定了要走了?”
半半也是爽快人:“走了,留着也没意思!你也别怪我们不照顾你,游茂炳这小子在你恐怕痊愈得更慢……”
半半心思确实玲珑剔透得很,她深谙留下来也不过是互相拖累彼此,我此刻其实巴不得她们走得越远越好。
我点点头:“怎么会怪你们呢,这段时间是我连累你们了,本来还说带你们建功立业……”
她斩钉截铁地打断我:“说什么呢,没有功名压身,我倒乐得逍遥自在!”
我笑问:“想好去哪了吗?”
她哈哈大笑:“天之涯,海之角,走到哪算哪!”
半半她们是三天后走的。
她们走的那天正好是冬至,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
我不顾二人和老妈子的阻挠,执意将她们送到城外。老妈子长长吁出一口热气,琢磨着之后该怎么将我这病秧子挪回去。
空气中弥漫着北方冬天特有的朔气,半半和游茂炳显然是做好了长期赶路的准备,往身上套了好几件袄子,我估摸着拿线往她们身上绕两圈,恐怕都可以当粽子卖了。
半半难得正经了一回,终于应景地闭了她那张三寸不烂之舌,而游茂炳一个大孩子,此刻竟是红了眼眶。
我笑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记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大哥不像话,临别时才想起来教你点东西。”
他脸皮哆嗦了两下,最终嘴唇一瘪,挤出一声“大哥”,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扑簌扑簌”往下掉。
我拉起袖子替他擦了眼泪,可他却像水做的似的,没完没了哭了个不停。
我索性不再管她,蹒跚着走到半半面前。
望着她不苟言笑的脸,我反而有些不习惯了:“走吧走吧,走了也好。也不知你给这臭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他竟会同你一起走!”
半半叹口气:“他留在你身边也是累赘,不如跟着我出去闯闯,我闲暇时也能教他些武艺。闯江湖虽日夜风餐�c-h-a��的,比不上呆在朝中,日日锦衣玉食的。可我这次算是真正体会到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江湖中的快意恩仇来得简单……”
我知道她心中已有了答案,果不其然,她继续道:“待差不多了,我再寻个如意郎君,难说下次来看你,我家崽子都会走路了!到时候认你做干爹呗,好歹也让你过把当爹的瘾!”
望着她忽然眉飞色舞地勾勒起未来,我心中也宽慰了不少:“那可不行,至少满月酒得请我这干爹喝一口吧!”
她轻笑了两声,随后大家又都沉默了。
第74章 离别
三个人就这样�c-h-a��地站着,最后还是半半打破了僵局:“真走了,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我点点头:“去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她冲我豪迈地一抱拳:“保重!”随即翻身上马,带着游茂炳头也不会地往远方疾驰而去。
我立在原地许久,望着那抹红衣和那个肥硕的身躯慢慢消失在连绵的群山之下,我才渐渐挪动我站得发麻的双腿。
他们走后不久,阳光穿透云层洒了下来。这是今年入冬以来我沐浴到的第一缕阳光。
天正好清朗,是个赶路的好日子,傍晚时分她们应该能行至清余,再过两个月,或许便能到大漠了。
那里有着一望无际的黄沙,有着秋去春来的大雁,有着豪气干云的江湖儿女,那里才是真正他们该去的地方,总比留在京城这潭泥沼之中,浮沉不能自已要来得爽快。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想到,那次我和云礿分别也是这样的天色。有些分别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生离和死别究竟隔了多长的距离。
然而人生就是如此,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该留的,不该留的,最终都是留不住的。
我忽然意识到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
我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小顺府上。
季府布置得很简陋,门口连个家丁也没有。我叩了许久门,才有一个半大的小厮瑟瑟地探出半个脑袋,看了我一眼就匆匆回去通报了。
我在屋外立了许久,直到日薄西山也没再见府中有人出入。
老妈子缓缓走过来,附在我耳边:“我说道长啊,季大人这些天正和皇上闹得不可开交呢,您就别挑这节骨眼儿找事了!”
我叹了口气,回头望了望西斜的太阳,屈膝贵了下去。
空中北斗阑干南斗斜,我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
不一会儿我的衣裳便被寒露打湿了。老妈子年老了,经不住折腾,她揉揉鼻子打出一个长长的喷嚏。
我叹口气:“您先回去歇着吧。”
她哀怨地摇摇头,长叹道:“您还在这跪着,我哪敢走啊!”
这时门打开了一条缝,一缕暗黄的微光从中泄了出来。下午的那个小厮探出脑袋,边揉着惺忪的睡眼边不耐烦地道:“你怎么还在这儿跪着啊,季大人让快你回去吧,你的忙他真帮不了!”
我此时神志已有些恍惚:“没事,跪不跪是我的事,帮不帮是他的事。”
小厮撇撇嘴,小声嘀咕了句“冥顽不灵”,便又将那条门缝合上了。
不一会儿天空又下起了小雨,我头顶没有遮挡之物,丝丝雨滴漂进眼中,反而弄得双眼生涩。
老妈子急得直跺脚:“徐道长啊,您这又是何苦?”
她年纪大了,受不了寒,我示意她独自到檐下避避雨。她急得“嗳”一声,见我丝毫不为所动,只好钻进了檐下。
又过了一会儿,雨停了。空气中弥漫起泥土的气息,月亮一直没有露面,只有漫天的星星,却也是洒了满地的银辉。皎洁的星光似乎格外清冷,我衣服早已淋透,此刻微风扶来,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抬头望望星幕,那星星点点的亮光点缀在其上。我忽然想起几年前的夜晚,我和云礿也是处在这同一片琉璃穹顶之下的,那时我还曾天真地想过,这琉璃天幕会不会堪堪砸下,将我们二人压得粉身碎骨!现在再想来,那何尝不是种奢侈的死法?
萧落他本不欠我什么的,即便真欠过,我也认了。
我与颜寅串通一气,明里暗里摆了他一道,我们之间的陈年旧账理应两清了,而他又救了我一命,我还欠着他一命。
我已是将死之人,只想风风光光地来,干�c-h-a��净地走,不想欠谁甚么。
脑袋越来越重,最后一丝神识消失前,我望见天边已经翻白。季府大门缓缓打开,小顺神色复杂地朝我走来……
我一头栽倒下去。
再度醒来时,我的咳嗽又加重了几分,轻轻一呕竟是呕出口血来。
老妈子听见动静,推门抬药进来。
不待我发问,她先开口:“今早来了个男人,挺高个儿的,戴着斗笠,用面纱蒙着脸,急匆匆地来了一趟,见你还没醒就又走了。”
我问道:“他可曾留了什么话?”
老妈子迫不及待地道:“的确是留了话的。他先是让我谢谢你,让你好好养病。随即让我告诉你,他这些天已经想好了,今后大约会去吕宋捣鼓点货物,不管药材啊丝绸啊什么的,糊口总归不成问题,你不要太担心他。他还说什么,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