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颜寅听进去没,他摇了摇头:“不是朕不相信道长……只是萧落他……”
我有些急了:“皇上,贫道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萧落若有二心,贫道愿以死谢罪!”
颜寅知道他拗不过我,却也不想妥协,只道:“此事还需待朕细细思量,念在徐道长的份上,朕倒也愿意给他一个改过从新的机会。”
我听不出这是真心话还是客套话,不过转念一想,我也不必如此急切地想要得到他的认可。他颜寅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纸老虎,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已是强弩之末,或许时运不济还将成为亡国皇帝,哪还有先帝在时的威风。
可“义”字当先,该帮他只要他还一日是一国之君,我与云礿便当一日效忠于他。
他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仿佛想要证明自己似的,有些急切地抢先道:“徐道长,对于你,朕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如你所见,朕身边权力先前已被太后架空了大半,剩下的大臣逃难的逃难,殉国的殉国,能用之人几乎已经不复存在,朕现在真的只能靠你和云统领了……”
我咀嚼着他这番强调多次的论调,真心也好假意也罢,至少的确说得很悦耳。
他打开窗户,京城之中几点阑珊的灯火恰好映入眼帘。他长长叹息一声,眼中泪光闪烁,颤抖着声音道:“徐道长,不瞒你说朕有预感,这番朕恐怕是熬不住了……朕从小养在深宫,吃着大魏的米,喝着大魏的茶,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而今若是有幸殉了这大魏江山,也不失为一件幸事……如若真有那么一天,还望徐道长同云统领一起替朕收复河山,完成朕未完成的夙愿。”
我闻言大骇,觉得这皇帝是不是脑子打仗打坏了,这等话都说的出来。可一时间心中却也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应,最后也只点了点头。
他用手抹了抹眼睛,有些释然笑得:“如此,朕便放心了。”
他关上窗子,我知道他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剩下的顶多便是交待些琐事。果然,他又恢复了正常语调:“昨日之事朕听说了,江湖之事朝廷也不能过多插手,朕能做的便是再安插一些兵力在这观中,而徐道长亦应自己保重。”
我领旨谢恩,他忽然又转了神色:“徐道长,我可否再向您打听一些私事?”
听他以“我”自称,我感到有些不习惯,心中一动,大抵已猜到了他口中的“私事”。
果然,他幽幽开口:“徐道长,还望您能如实相告,季檀他……现在身在何方?”
我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只能搪塞道:“季大人的行踪……恕贫道不能透露。”
他叹了口气:“十多年前阿檀将我从刺客手中救下来,一方面出于感激,一方面出于好奇,我将他留在了身边,而这一留便是好几年。后来我又将他安插在萧落身边当细作,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阿檀将我交给他的任务完成得十分出色,可他心中对我的恨也越积越深。有一件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便是亲手推开了阿檀……他走后那几年中,我望着这浩浩荡荡的河山,忽然觉得,若能用这一半江山换阿檀重新回到我身边,或许也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可惜他最终还是弃我而去了。”
他站在皎皎月光下,修长的身影劈开惨白的空气投下一个黑色的影子。
我忽然想知道,我不在的时间里,云礿是不是也是这般对着月亮思念我,将茶杯中的落寞一饮而尽?
我轻咳一声,勉强笑道:“皇上不必太过自责。小顺他其实并不恨您,他同贫道说他只不过是厌倦了官场上那些明争暗斗、厮杀火并,想找个清净地方安心享几年清福。他现在具体身在何方贫道也不可知,然而他现在却是确确实实活得很自在的。他临走前让我给皇上捎一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现在已经过上了最好的生活,希望皇上也早日放下过往,专注于眼前的路。”
颜寅怔住,喃喃地念叨道:“‘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如此……最好……”
趁着月色,我将他送出了观外。
远方烽火台上还亮着几点通明的灯火,我知道浩浩长空下,有人的视线劈开重重无边的黑夜,抵达我身边。
第87章 惊梦
送走颜寅后我便径自回去了,前些天梅良信来寻事,我这些天心里都紧绷着根弦,害怕无人时他真来取了我性命。毕竟云礿还等着我去白头偕老,可不能便宜了梅良信那畜生。
可现在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自己的担忧有些可笑。时至今日,我所经历的已经是昔日的我所无法想象的了,无论是在江湖或是庙堂,我的经历写下来都能成本话本了。我生命的厚度已是寻常人的几倍,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罢了。
回去后我便躺下了,劳累了一天,我几乎是刚沾着枕头便进入了梦乡。
梦里许许多多的人像演戏般地来我生命中走了个过场,曲还未终却又匆匆下了台。我梦到阿哲那日在集市上那双倔强的眼睛;梦到季檀爬在梅花树上朝我递梅花;梦到我爹爹用纸和竹片糊风筝给我玩;还有夕阳西下时,老石那沧沧凉凉的歌声久久回荡在广袤的塞野里……
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颜寅、半半、游茂炳、萧落……他们现在仍在我身边,却也迟早有一天会离开。
过了许久,我梦到一片青青的草地,上头坐了两个小孩,一个白白净净,像个玉娃娃,还有一个看起来精灵古怪,脸上脏兮兮的,像个花猴子。白皙点的那个小孩我再熟悉不过,那是云礿,或许是其父的严苛导致他过早地成熟,他总是不苟言笑,只远远地望着一旁的小孩在一旁踢“蹴鞠”。那并不是真正的蹴鞠,真正的蹴鞠只有王公贵胄家的小孩子才有幸踢得上的,那只是我父亲随意用竹片编假蹴鞠。而旁边那小孩我看了许久才恍然——这不正是小时候的我吗。
云礿想来是不屑于同一群乳臭未干的小破孩玩闹的,我不明白为何也我不愿与其他小孩一同玩耍,兴许只是单纯地很依赖云礿的气息。云礿身上很好闻,总是有股青草香,而其他小孩包括我就不一样了,整天泥坑里滚沙里爬的,浑身汗味嗖味什么味道都有。
我与他并肩躺着,他从不主动与我讲话,只当没见到我,我也不敢朝他搭话,我们便那样沉默的望着别处。不知不觉天便黑了,再抬头时,踢蹴鞠的小孩儿们也散了,渺渺夜空之下只有我和他。漫天繁星聚成一条横跨天际的大河,露珠也渐渐升起来了。似乎每一株青草上都凝了颗露珠,那露珠上也都倒映着天空中的璀璨星河。皎皎星辉轻轻笼在我们的身上,像一副美丽的幻影,而他脸上也有浅浅的光。
我翻个身望着他,他的脸庞真好看,像是玉捏成的一般。我满心欢喜地想,要是我以后长大了娶妻生子了,一定得找一个同他一般的。我忽然生发出一股冲动,想去摸摸他羽扇般的睫毛,他却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一般,起身睨了我一眼,淡淡地道:“回去吧,天黑了。”
没能触到他的睫毛,我有些失落,随即却欣喜他主动同我讲话了。我跟在他后面走啊走,却忽然走进了一片雪地里,周遭景物都变了,他也长成了大人模样。
我有些疑惑,忽然喉咙一紧——是那个梦。我已记不起有多久没做过这个梦了,这似乎是再次和云礿相遇之后第一次做这梦。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拼了命地想喊他,嗓子却干得说不出话来。
一把剑将他肩膀贯穿,我觉得五脏六腑都难受得厉害。先前做这梦时,白衣男子与我而已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可如今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云礿受伤,我怎能不肝肠寸断……
一声“云礿”终于脱口而出,我惊坐起来,见有人一袭白衣一人正蹲在我床尾,有些莫名地看着我。
我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如今见到他还好好地站在我面前,不禁长吁了口气。
“做噩梦了吗,脸色不太好?”云礿走到我身边,将我轻轻搂在怀里。
我点点头:“我梦到你受伤了……”
他闻言,神色有些复杂,却仍旧笑着安慰我:“只是个梦而已,梦都是反的,不必当真。”
他这是在安慰我,毕竟大敌当前,定然不可打退堂鼓。
我想告诉他这不只是梦,可想了想,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这确实只是个梦,单纯一个梦确实不能说明什么,兴许只是上次梅良信来闹事之后,我太过紧张了。
他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去想了,随即问道:“见过颜寅了吗?”
我点点头:“你让他来的?”
他淡淡地道:“我只是告诉他你有危险的事实,亲自过来是他的决定。”
我点点头,继续问道:“昨天不是刚过来过吗,怎么今晚又来了。”
他轻轻笑道:“想你了,顺带过来看看。”
我撇了撇嘴:“不信。”
他叹了口气,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好吧,不逗你了,我这次是回来请假的。”
我无奈地一摊手:“好吧,几天?”
他很实诚地回答:“不知道。”
“最近战况如何?”
他脸色有些凝重:“京城情况远比我想象得差。我们现在是四面楚歌,城中也已经接近弹尽粮绝了。颜寅如今正想办法从其他地方掉粮食过来。”
我皱了皱眉头:“西洋军千里迢迢奔赴我国国土,想必不会带太多人马,我们理应不会奈何不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