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天涯
药宗大派容决谷向来与朝中各地多家医馆都有着密切联系,光是盛名的大医馆便足有四十六处,并上各地小医铺、游方医,与谷中联系密切的医家能达数百余。
为便沟通,这些医家与容决谷都互养着能够彼此通信的白鸽,互相联络之时便更为方便。
但眼下,容决谷的弟子抬头看着翻腾而过、振翅翙翙的庞杂鸟群,悉都感到了疑惑。
这些白鸽都仿佛商讨好了似的,在同一时段纷杳而至,从高空中俯落向容决谷内耸立的信鸽塔,白翼翻飞间旋落下零星翅羽,点落在谷中湍湍的溪中。
待第一批信鸽落定后,向来少有波澜的容决谷也终于渐渐热闹了起来。
“朝京来书四封,谷主亲启!”
“齐州来书三封,谷主亲启!”
“汴京来书七封,谷主亲启!”
“……”
孙翛翛并未去参加论医会,这会儿方才停了笔从她师父的画房里出来,思绪还有些凝滞,一时看着从信鸽塔到卷纱阁的那条小路上忽然变得忙碌,还没能反应过来。
她狐疑地对身边牵着生生的曲闻竹问道:“这是怎么了?为何信都在一个时候到?”
曲闻竹不比孙翛翛满门心思都扑在Cao木图上,心思通透答道:“这就要问莲稚妹妹了。”
“唔。”孙翛翛这才恍然大悟过来:“是她寄出去的信有回音了。”
曲闻竹在这一点上,其实并不如谷外来的孙翛翛知道得多。孙翛翛与亓徵歌同在汴京的那些时日,却是将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的。
彼时春日里药宗容决谷千金亲临汴京,整个汴京医家乃至汴京周边的医道中人悉都起了十足关注。加之亓徵歌亦全无架子,九日一设的梨坛论医会更是得了所有人的拥护。
亓徵歌年少有为,又来自朝中医家之首药宗容决谷,自小便经受着朝中最为正统而系统的医家教化,更遑论她天赋异禀远胜常人,受到的认可绝非只来自汴京一处。
上自朝京口下到巴陵前,两载来游方历过的每一地都是陆莲稚发书的去处。
游方两载,陆莲稚与亓徵歌的形影不离,但凡是有心人都不难发觉。认识陆莲稚的人,便一定会认得亓徵歌,同亓徵歌有交情的医者,便也必定会知晓陆莲稚。
更遑论二人也从不曾刻意隐瞒何物,各家便都隐约对此知晓一二。
而亓徵歌作为医者、陆莲稚作为剑客给人的印象都太过深入人心,医者救死扶伤,侠者为国为民,此间结缘,与道侣无异,无人能够挑出错来——二人本就已经是江湖难得的风采。
此番陆莲稚发书各家,众人对此事目的为何早就已经心照不宣。承蒙二人向来的行止风气,也根本无人会有微词。
亓元解忧天忧地愁人愁己,却显然是并不曾料到过这一点。
他将一张张从信鸽脚环内取出的小纸块平摊开来,摞在一处,书信之多令人粗略看来简直有一指厚度。
“……”纵使亓徵歌对陆莲稚的计划早有所耳闻,此刻却也被她这一处不漏的撒网式投书给噎得微微吃惊。
更何况她是如何让这么多书信都在同一时间抵达的?亓徵歌狐疑地看了陆莲稚一眼。
“……”亓元解亦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为好,更何况这一堆飞鸟传书边上还放了几封快马传来的浅色信封。
这几张信封一看便大有来头,亓元解拿起一封,瞬间便被那信封上明黄色的题字给噎得呼吸一滞。
亓元解神色古怪地抬头看了陆莲稚一眼。
“这都是你求来的书信?”
他CaoCao将所有书信翻过一遍后,发觉内容其实悉都大同小异,像是什么信件的答复,又像是推崇亓徵歌继位的拥书。
“是。”陆莲稚大大方方应了下来,拱手笑道:“谷主可还满意?”
“还叫我谷主做什么!?”亓元解的脾气来得很快,伸手就将手里拿着的信件掷到了陆莲稚和亓徵歌的脚边。
“都给我出去!”一股被算计了的奇异感觉袭上心头,亓元解挥手便开始赶人。
陆莲稚笑意不减,拉了拉亓徵歌,二人便顺着亓元解的意思干脆地向外走了出去。
“你父亲这边应该没有问题了罢?”合上木扇门后,陆莲稚登时邀功一般地朝亓徵歌笑道:“目前看来,如此他应当是无话可说了才对。”
亓徵歌看着她眼睛里微微闪烁、仿佛孩童一般稚气的光色,一时失笑:“就你鬼主意多。”
二人谈笑间,便一道轻轻松松地并肩向着卷纱阁外走去。一路上间或遇见三两谷中弟子,陆莲稚都极其亲和地笑着同人打招呼,心里已然将自己放上了未来谷主夫人的位置,半点也不害臊。
……
卷纱阁内,眼下那方回行上了高阁的两位师叔也都看见了那些书信。
“哎?”小师叔指尖拈起那封柔软的绢帛信,看着那之上朱红的天家盖印,惊异道:“这是什么通天的本事,能将天家这一家子都给拉拢了过来?”
陈师叔面色青红变换,沉声道:“这是拿天家来压我们?可笑,容决谷何时能为朝廷左右了?”
“我想琹儿不是这个意思罢?”小师叔接口道:“师兄,你为何不能将心思放开些?谁的错都不是琹儿的错啊。”
“她没有错?由着x_ing子这么多年任x_ing妄为,依师妹言下之意,这难道还是我的过错?”
“师兄有没有错,诸位心下都清楚。”
不合了几十年的师兄妹眼看着又要意见相左,亓元解终于开了口。
“她毕竟长大了。”
小师叔闻言便笑:“可不是?若是从前的琹儿,怎么可能做出这些事情。”
此话一出,三人又都心知肚明。这些事情有陆莲稚的多少影响在其中,陆莲稚又是何作用,两载来亓徵歌究竟变了多少,有心人都能够看在眼里。
“她到底不是秦今,也终究不会是我。”亓元解言谈中带了些疲惫,缓缓道:“我们做不到的事,她有朝一日,或许终将达成。”
但那之前的事,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为她铺陈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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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徵歌同陆莲稚已经将事情做到了这一步,便饶是谁也难以阻挡亓家千金登上容决谷主之位。
容决谷中本就是女子居多,纵使素来有着不许论人是非的纲纪,此刻却再无论是谁也按捺不住一颗火热的心。
陆莲稚的老底在这一群弟子的奋力挖掘之下,登时被传了个沸沸扬扬,偏生主角陆莲稚还十分无所畏惧,甚至几天之后还十分成功地融入了谷中弟子内部。
亓徵歌不知陆莲稚是刻意还是无意,好几天过去后,谷中弟子谈起陆莲稚居然已经没有了初始时候的探究与摇摆,反而悉都演化成了喜爱和拥戴。
主角陆莲稚对此表示了并不知情:“嗯?那一定是因为我太过讨人喜欢才是。”
然而讨人喜欢的陆莲稚却并没有因为谷中的认可而显露出明显的愉悦,反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开始变得越发忧愁。
亓徵歌最近都十分忙碌。
纵使有曲闻竹与晋坼从旁辅助,但谷主的事务交接安排起来,却仍旧十分繁杂。
陆莲稚看着亓徵歌每日里卯时作亥时息,生活节奏与路线也规律得惊人,一个先前刻意逃避过的问题也终于浮回了心头。
陆莲稚知道,亓元解作为容决谷谷主,几乎从来都没怎么出过容决谷。
除却突发事件或偶尔开设的医家大会,亓元解这几十年的生涯中几乎全都留在了谷中研究药材新方,从而得出了各类名法流传出谷,是容决谷的主心骨。
如此想来,容决谷的谷主几乎都是将重心放在谷内的,亓徵歌一旦登上谷主之位,想必也不能脱出如此陈规。
这些日子里陆莲稚闲得快要生出了蘑菇,她的修习之道向来不允许她独自演武,于是习惯了观察百家、与人切磋的陆莲稚随着时日渐长,也开始了关于前路的沉思。
一年后便是三年一次的溪潭试剑。六年后也有十年一逢的蓬莱阁武会。
再过一年她便将要年满双十,那时候曾经约定过、大大小小的比试也将如期而至。更遑论她并不是孤身一人立足于江湖,她还有许许多多的四海友人。若是有朝一日友人相邀,又该如何是好?
若是在此之前,她的剑道没有任何精进,那么她究竟还该如何自称为陆放游的独女,又如何能够与亓徵歌比肩而立?
忧愁的陆莲稚愁得快成了只小苦瓜,却又不敢在亓徵歌面前表露出自己的心事。
她知道亓徵歌正是春风得意,又达成了心愿正在进行谷主交接,颇有些不可开交。这个时候陆莲稚自认为不应该去说些煞风景的话,便将心事吞入肚肠。
但未来总是要面对的,难关也总是要解决。陆莲稚连一秒也不会去想要改变如今的亓徵歌,便只好开始从自己的身上找问题。
——或许是自己选的修行之道有偏差呢?
陆莲稚想到这一点后,便开始花越来越多的时间研究新方法——如何靠自己磨练出更加锐意的剑式。
勤以补缺,试登极意、唯手熟尔?
要想颠覆自己十余年来摸索出的修炼之道,还要摸索出至少不更差的方法,陆莲稚感到非常忧愁。
忧愁的陆莲稚自以为将情绪掩藏得十分完美,殊不知亓徵歌纵使忙碌,却也能够一眼发现身边人哪怕是微小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