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位师父,为江湖人人羡慕。即便不同于常,也无人有立场去指摘,她们都是一等一的出色,无人能比。
亓怜想着,又将这些日子睡着也不离身的真意剑给抱在了怀里,满面憧憬。
如今陆莲稚已算是于剑道有所成,多方游历而来于江湖大放异彩,这些年不论溪潭试剑还是蓬莱武会,乃至于各方小的切磋比试,都少有败绩,自是已名震四方。
亓怜虽万分敬爱她师父亓徵歌,却也极端喜爱向来放旷亲和的陆莲稚。
——来日,我也要做一个同小师父一般举世无双的剑客,认识一个同师父一般天人之姿的厉害女子。
亓怜的梦想非常粗暴,劲头也十分强烈,以至于她每日里都将这样的想法挂在嘴边。
“小怜儿是当真对剑道颇有兴趣啊。”陆莲稚笑看向远处扎着马步练字的亓怜:“自小习字时都偏爱摹边塞诗,不像你喜欢那些山水一类。不过我看小怜儿也确实是块好料子,自小教她的那些招式,简直和我小时候学起来一样快。”
亓徵歌也知道亓怜一直是个聪明孩子,又是正经拜入了自己门下、记入了谷中名册的谷主大弟子,便向来出诊论医时都要将她带在身边。
亓徵歌如今也算是势头正盛,八年间游走江湖,不说福被天下,却也是亲身行医为人拥戴,救死扶伤不论贫富,是前所未有亲身出谷悬壶济世、造福四方的一代容决谷主。
如此行径,令人到了市井街坊中,无论是爱讽刺暗喻还是好评头论足的说书人,谈及亓徵歌也不得不说上一句“当今的容决谷主,是个大贤人。”
但向来行事自信的亓徵歌,却终于渐渐发觉自己的大弟子对剑道怀有的兴趣更胜过医道。
亓徵歌记得自己年幼时,做完师父布下来的功课后还会自己去藏书房内找书看。
但亓怜则不同。虽然她自幼功课不差,但从来做完亓徵歌布下去的量后便再也不沾笔墨,而是要拿着陆莲稚给她削的小木剑去同人切磋,又或是缠着陆莲稚教给她一招半式,如饥似渴地学下。
亓怜经历旺盛,x_ing子放旷,说到底或许其实更适合同陆莲稚一样做一个江湖剑客,而非跟着自己研习医道。
这八年以来,无论何人同亓怜接触,都不难发觉她诚然合适剑道更甚医道。亓徵歌也常常见她同陆莲稚练剑,一招一式间确实是老练过人。
亓徵歌思前想后,也渐渐便随了亓怜的意,由是到了今时今日,见亓怜喜欢,她便也就干脆同陆莲稚一道寻了柄轻剑送给她做生辰礼。
得了真意剑的亓怜更是如虎添了翼,十一二岁又正是拔节长高的年纪,执剑而立时风姿绰约,一身气质既像是亓徵歌一般端方雅致,又有着陆莲稚一般的意气风发,糅杂在一处无端便令人倾慕。
“可她到底是你的大弟子,”陆莲稚看着远处的亓怜,有些头疼,“谷中大弟子不是向来都十分优秀么?若是将来有朝一*你想要隐退了,大弟子是不是都要纳入继位者的栓选范围?小怜儿这样的,会不会……”
陆莲稚眉梢微挑,眼神示意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将亓怜的不务正道表达出来。
亓徵歌自然明白,但却是并不忧虑。
她看着陆莲稚轻轻颤抖着的睫毛,摇摇头轻笑道:“没有这样的明文规矩。更何况即便是明文规矩,也是能破的。怜儿她喜欢剑道,x_ing子与你相近又偏爱江湖声色,我看不如便放开手,由她成长。”
“你倒是看得开。”陆莲稚同她十指相扣,闻言不由按了按手中亓徵歌柔软微温的手心,笑问道:“那你的意思是,小怜儿以后便干脆跟了我习武练剑?”
“都看她自己的意思。”亓徵歌同她并肩站在窗边,谈笑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天色不早了,去信使处看一看罢,或许闻竹的信件该到了。”
这小镇虽还算齐全,但信件收发却出人意料的落后。要想收信,都只能往南去到信使处亲自取。亓徵歌在此处停留了好些日子,料想她师妹的回信也快要到了。
如今谷中事务轻松了许多,多半都归了曲闻竹打点也并不疲累,便也容许了她八年间闭门不出潜心医道。曲闻竹自幼专攻的便是解毒制毒,如今年岁渐长,成果也颇为出彩。
曲闻竹这些年所为其实正完美符合了陈规中的容决谷主形象,有所专攻,又坐镇谷内。有誉于谷内弟子,又有功于医家世人。
有时亓徵歌回忆起当初曲闻竹说的那句玩笑话——若没有亓徵歌,没准曲闻竹栓选一番就是名正言顺的容决谷主,如今看来也并不能算是全然玩笑。就如今局面,曲闻竹也算是谷中半个主事人。
相较之下,曲闻竹的大弟子更是比自己的大弟子出色。
生生如今早已二十有一,同她师父一般无二,是个炼药研毒的厉害人物。容决谷中便无人不知裴雁生何许人,放到谷外则更是名气出尘。
念及此,亓徵歌又想起了院中绷直身子扎马步的亓怜。
亓徵歌自己倒是不担心她的大弟子有无成就,按照如此势头,来日若是她意欲退隐,谷主之位也多半是传到生生手上。
只是不知亓怜自己作何想法。
亓徵歌同陆莲稚一道沿着镇中小路向南走,仿佛是将要落雨,夏日的空气有几分潮s-hi。
此间无风,花叶都不再摇曳舒展,仿佛静止了一般,只有偶尔快速掠过的飞鸟发出轻微声音。
亓徵歌看了看身边与自己并肩而行的陆莲稚。
八年之期,陆莲稚身上飞扬恣意的少年气息已经淡去了许多,沉淀下来的便成了令人想要仰望、又想要靠近的沉稳风韵。
只是瞬息,陆莲稚便感知到了身边人的目光。她笑着将亓徵歌的手抬了起来,用鼻尖蹭了蹭。
此间四下除却二人轻微的脚步声便一片无声,仿佛是担心惊破了四周寂静一般,陆莲稚凑向亓徵歌悄声问道:“怎么了?”
亓徵歌听着她清沉的语调,笑着摇了摇头:“无事。”
似乎是要下雨了。
亓怜的生辰方过,但究其根本,那又并不是亓怜的生辰,只不过是将她们相遇的那一日充作生辰而已。
此地离江城并不很远,眼下几乎一般无二的天气、所差无几的日期,便令亓徵歌恍惚间油然想到了初见亓怜时候的景致。
江城景色秀逸,山色苍翠水□□滴。八载前亓徵歌方才陪同陆莲稚会过一场武,正是快意风发,午后闲来无事,二人便沿着云湖之畔缓行散心。
那时候陆莲稚在茶楼里听闻了“云湖仙境”的怪谈,得知云湖之中有二位高人常年隐居,一时难耐兴奋,便想要沿着云湖走一走,或许还能得何奇遇。
二人缓缓走去,只见云湖宽广,芦穗摇荡,四下寂静中散发着Cao木泥土微润的潮s-hi气息,并没有任何陆莲稚期待的奇遇发生。
直到亓徵歌隐约闻见一曲熟悉的梅花落。
那笛音穿过远处重林雾霭,似鸟啼鸣又似风拂叶。分明再清浅不过的调子,入了亓徵歌的耳,却清晰得令她耳根生疼。
那梅花落曲调令亓徵歌感到一阵恍惚的熟悉。只需要几段曲调,亓徵歌便能认出它算不上正经的梅花落,被吹奏者有意地自行改去了好几个音。
亓徵歌并不是精通音律之人,但在她遥远又幽深的记忆之中,这样的梅花落却是熟之又熟。这样的梅花落,只有一个人会奏。
陆莲稚眼睁睁看着亓徵歌加快了脚步向湖边重林中走去,一时也并不知何故。
笛音幽微,四下风停浪止。连一贯无风都自摇的芦穗都静了下来,只剩下笛音萦绕。
亓徵歌常常会在骤雨天气回想到那一日。那时候,若是她再快一些、再急一些,顺着笛音更向里行一些,会见到谁呢?
一切都已不得而知。
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已经不会再是那重林之后的何人,而是那一日她因断在骤雨中的笛音而失去了方向,拨开水湄Cao丛见到的孩童。
那孩子在雨中揪着芦苇穗叶,睁着一双漆黑懵懂的眼,像极了亓徵歌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小孩儿的面庞为雨水沾s-hi,显得令人心下生怜。
如今八年已过,亓徵歌再也没有回到过云湖,当初惹人怜爱的稚子也不再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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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怜正在院中扎马步练着字,还未写满三张,天中便忽然落起了细密温热的雨。
夏日雨水温软而微暖,亓怜并未及时反应,而是下意识伸出手接了一会儿雨。
待到回神后,她有几分懊恼地将为雨沾s-hi的字纸收入怀中,又将石案上的笔墨顶在头顶,一蹦一跳地避开骤雨中快速积起的小水洼,向房中跑去。
终于下雨了。
房中寂静无人,亓怜这才后知后觉发现陆莲稚和亓徵歌悉都不在。
她只好独自拧着衣摆上的水,站在窗边看向回房必经的那条镇中小路,等着两个不声不响溜走的师父出现。
亓怜看着远处终于隐约出现在小路尽头的两个影子,看着二人共撑着的那把团纹纸伞,心下微微有些出神。
雨幕渐密,远处的二人却似乎半点也不着急,依旧只沿着小路缓缓前行。
小路空旷而无人,四下清净间除却雨声竟然别无响动。亓怜看向一只从天边狼狈划过的小鸟雀,看着它躲进了房檐之下,s-hi漉漉的羽毛粘连着水色。
亓怜百无聊赖地看了片刻,远处的二人才终于将一条并不甚长的小路走到了一半。
她抬眼望去,此时入眼而来天光与人面揉为一色,温热的雨水织成密帘,或闷或脆的敲打声一点点在耳畔鸣奏。
遥遥而望间,亓怜能够清晰看到二人交握的手,能看到二人低声交谈时的笑靥,也能看到此前、此时、此后绚烂而流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