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午后就到了,年节将至,玄宗皇帝招九大节度使进京述职,他乐得来,一为讨些军饷好处,一为看望亲亲小妹。一同快马加鞭来的是郭曜郭旰,郭曜新任中郎将,驻灵州,郭旰则由羽林军中告了假出来。
李倓一马与他同行,李逽跟了身后,与郭旰斗嘴斗得不亦乐乎。她那日走后即弄清了我大哥那七个孩子的典故,顶礼膜拜地夸我大哥宅心仁厚,她是没瞧见他千军万马挥戈大漠的模样,郭子仪三个字在陇西几乎是人尽皆知闻风丧胆啊。
才说了一句,还未及提起今早惊魂那段,李俶劈手抢人,两人关门密谈许久,李倓不耐,敲了门进去,不一会,争执声愈大。
“大哥!俶!”我拍门,门应声而开,大哥面色潮红,不是激动而是气怒,李俶脸色更不好,摁了李倓不得妄动。
“珍珠,出去!”两人同时开口,左右腰间一拂,我落于门外,门板啪地合拢。
“叫你别提嘛,我们郭家一夫一妻,才不会大老婆小老婆呢。”我嘟囔,一回声,一人挺立面前,面沉如水,“跟我走!”
李系!
大运河一别已是三月未见,他长身如玉,优雅依旧,只是这脸色一如那日,y-iny-in沉沉。
他疯了么,上林苑那么多人他跑这来纠缠做什么,我反身敲门,他一把捏住我腕,“你走不走?韩国夫人、虣国夫人、张妃要见你,你走不走?”
原来如此,做什么吓人么,今日是上林围猎,未穿朝服也是无妨,我略整整衣裙,也不与那三个人打招呼了。李系骑马而来,不知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上午之事,眼光瞟了眼门外的马,一招手,一架马车驶到面前,我提裙上车,车马起步,他领先而行。
上林苑始建于秦始皇,汉武帝扩建,它的前身就是流名千古的秦阿房宫。西汉王朝以天象模仿布置,到了唐朝又扩建修葺。上林苑南傍终南山,北临渭水,西至周至县界,周围二百多里,其中有包括关中大河渭水在内的八条河流和水势浩浩荡荡的昆明池、太液池,门十二,中有苑三十六,宫十三,观三十五,殿三十二。其瑰丽宏大,实在是一代皇朝强大的象征。
车马一路行了足有半个时辰,李系扔我在一处殿阁门前甩袖就走。
“李系!”我叫他,他不停步。
“二哥!”我换称呼,他倏然回身,衣袂翻飞,风度极美,一眨眼间,他已贴面而立。
“二哥不是你叫的!”他咬牙闷声,面色青白交替。
我哪里惹到他了,是他一厢情愿在先,现在又极度不爽的模样,不求你,收起你那副脸色!我转身,蹬蹬往里走。
“王兄已安排妥当。”背后幽幽一句,我回身,他负手站立落日余辉之中,淡淡侧目。
要见我的是玄宗皇帝的两个妃子,韩国夫人、虣国夫人,还有李俶名义上的母妃,太子妃张妃。
难怪李逽说光看这些女人就饱了,看惯了轻描淡抹的江南女子,欣赏过了阳光健美的北地女子,这些深宫内院里的女人简直就是庸脂浮粉。熏妆鹅黄,降唇点点,大唐目前最流行的妆扮,可惜也要因人而异取其精华好不好,哭似的烟熏妆,额上贴了黄黄的东西,再加了樱桃小嘴一点点,还是降色的,真是贞子复活啊!
打扮最正常的要算张妃了,姿色中上,衣着淡雅,笑容也温和。
我见礼,韩国夫人让我坐下,先赞我容貌好,再说我家世好,接着关心我身体,洋洋洒洒大堆废话,又唤侍女端来了香茗点心。我多听少说,约摸一壶茶喝完,便说起来时未及告诉李俶,怕他等得着急想早些告辞回别馆。她们连连称是,说是来日方长,今后常进宫来坐坐,我虚应点头,心里千肯定万肯定不参加宫里的制宴实在是明智之极,与这种人打交道简直是折人阳寿。
天色渐晚,三个妃子也说要回各自别馆,随她们步出殿阁,李系姿势不改,负手而立,见了她们,行礼,等我上车。
“俶儿真是痴情之人,虚位以待你两年,无论是死是生,姓郭还是姓沈,终是诚挚不移啊!”张妃微微一笑,握过我手。
我后背一凉,强烈的直觉,这才是她们要见我的真正目的。无论是死是生,姓郭还是姓沈?她对我的一切如此了若指掌,难道是警告我,警告李俶?
“母妃,天色不早,父王等您参加今夜的制宴。”李系淡淡c-h-a进一句。
张妃松开我手,额首,忽莞尔一笑,“系,你父王昨日还提起一事呢。三个月前你曾夜禀圣上,说是要娶一位吴兴才女为妃,后来倒是耽搁了,不知是哪家的女儿?”
久久的沉默,李系极缓开口,“系无王兄的福气,那女子已死了。”
第十五章 女儿意(三)
第十五章 女儿意(三)
车马绕了一圈,仍是停了刚才的殿阁后,他若不停我也要他停,不说清楚我绝不走。
“你要问什么?”他谴了车马侍卫远远走开,倚墙而立。
我深吸一口,先挑一个更紧要的问题,“她们三个要见我到底是为什么?你说俶已安排妥当是什么意思?还有,张妃对我说的话是警告俶吗?”
“你果然先想的还是王兄。”他自嘲一笑,“你可知那日大运河上我为何与你大哥动手?你大哥自作聪明,其实那是害你!你要嫁自以郭珍珠之名嫁即可,为何偷龙转凤递的簿牒是沈珍珠?亲上加亲,认沈阁老为父勉强是可以说得过去,但天威难测知不知道!皇爷爷高兴了是一笑置之,要是不高兴了,再加上小人挑拨,那就是欺君之罪!”
“张良娣就是警告你!警告王兄不要轻举妄动!今日之事,若不是王兄早她一步,在甘露殿长跪求得皇爷爷亲赦无罪,你还能做你的广平王妃?”
原来如此,这等欺君的逻辑并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大哥所作一切只是想要让我成为历史上真正的沈妃而已,原来,牵涉得那么多,李俶竟是做了那么多。
“你不想问其他的了?”李系拦住去路。
“不问了,你不是说了,那女子已死了,从今后你我再莫提起。” 我绕墙而走,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想说,只想见他,想立刻见到他。
“你不问,那换我问!”他逼来,我背敲抵上宫墙。
“为何让我误会你大哥与你的关系?为何不说你认识我王兄?为何既有承诺于我却出尔反尔?你不是说你郭家只要一夫一妻么?王兄既有妾室,你为何还嫁?我虚位以待,你怎就视若粪土?我在皇爷爷面前说要娶吴兴才女为妃,一转头吴兴才女就成了广平王妃,试问吴兴有几个才女?我南阳王脸面尽失受人耻笑才乘你心么?”
“咚”地一拳,他重击我耳旁宫墙,红屑纷飞,晰晰砾下。
“你说呀!沈珍珠!你这天底下最薄情的丫头!”他双臂囿我于方寸之间,泰山压顶,厉声喝问。
“没有!我没有承诺过你!”我摇头,拼命推他夺路就逃。
“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无从去,住也如何住,若得江上泛扁舟,妾愿随君往。”李系字字咬牙,我回身,一步瘫软。
李系自负风雅,风度翩翩,却被我打了一个耳光,一个又响又亮的耳光,脸面上,更是心上。
一切因果起缘就是那幅画,那两幅一模一样的画。
落笔成书,覆水难收。李俶根本不可能去掉我曾经题过的那厥词,而他,也根本不会去做那种探人心意之事,他一旦知道我在哪里,他就来了,同时,也娶我,不容置啄。而李系,恰恰相反。
圆行所作之画本是为他,只是中途被李俶抢走,他再画一幅,本不是难事,只是我,从未曾想到。
一切明了,他离开苏州时说要送的礼物就是这幅画,y-in差阳错,这厥《卜算子》,成了我的允诺。
我似没欠他,却似欠得更多。
回了别馆,清清落落,今夜苑中制宴,太子李亨代玄宗皇帝宴请回纥可汗一行,李俶留了人接我前去,我推托,倒头便睡。午夜梦回,触手摸到凉凉的外袍,淡淡的酒味喷在耳边,李俶忧心地问我发生何事,我闭目迎他,沉溺于那焚情似火之中,仿佛只有如此,方能安宁于心。
一早醒来,一人背对我坐在床边,我伸手,他俯身抱我,胸膛温暖如春。
“说说,什么事让我的妹妹这么失魂落魄呀。”大哥笑若春风,昨日气怒仿佛早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