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手中也拿着一只火把。这一只火把不如领队的火把明亮,遍地积雪,捡不到许多干燥的的枯枝,只能在其中混着几条青枝以求火冲一些,不免烧起浓浓的青烟。烟雾升腾,火光不断跃动,y-in影斑斑驳驳地投在青年的脸上,叫他的眉目看不大真切。
小女孩儿不住地闹着她的姐姐,大一点的女孩子有些烦了,也怕爷爷生气,便低声嗔道:“幺凤儿,再吵闹的话,你的叶子哥哥该讨厌你了。”
这个威胁似乎是颇有些威力,幺凤儿忙用冻得通红的小手捂住嘴巴,边又偷眼向队伍后面的青年的方向看去,那是她的“叶子哥哥”。
这一队男女老少本不是流民,一行人从庆州吴家村来,一面南下,一面西行。这一年的早些时候,正值秋收农忙,村中的男丁却都被官府急急调来了熙州为陈帝开凿铁矿。老朽的陈帝被早些时候西南四叶神教的阵仗吓得犹如惊弓之鸟,惶急地扩充军备打造刀剑以备“不时之需”,听说熙州偶现了一处矿石成色极佳的铁矿脉,便着了一位将军安排人手开采矿藏,日夜不息。
青壮男子都背负着徭役离家而去,连半大的小子都被调去做杂事了,村中只余下了老弱妇孺和残疾。秋禾丰登,大片大片黄澄澄的麦地无人收敛,整个村落都陷入了猝然的饥馑之中。税租也重,各家的存粮拼拼凑凑,勉强把税谷对付了过去,但这百十老幼的生计已经左支右绌。老人们想着自己半截身子都埋入了黄土地中,索x_ing把粮食让给年青的女人和孩子,可孩子们孝心也重,一面尽力收割稻谷,一面省着口粮留给老人,就这样,老老少少饿死了好几口。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命在突如其来的残忍面前如蛛丝般脆弱,却也从脆弱的最深处超拔出无限的智勇。
老村长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集中村中所有的老弱,由几个最坚韧最妥帖的妇人留下照料,剩下的妇女并两个身有残疾的中年男人带着孩子出走乞讨,能省出口粮供给留守的老人。老村长年事已高,却也执意由两个孙女搀着随队出走。
队伍刚刚走过渭州时,村民们遇上了一个青年。那时队伍在一处小镇歇脚,镇上的人有的心肠热,给了些饭食清水,有的却避如蛇蝎,远远地瞧着或指指点点,生怕这群脏兮兮的乞丐污了他们的门庭。
青年是被村长的小孙女吴凤儿发现的。纯真的女孩儿第一次被人用鄙贱的目光暼视,心中泛起重重的疑问和委屈。她低着头无声啜泣,就在快要哭出声来的时候,看到了那清俊温和的男子。
他也穿了一身的褴褛,正被一户人家的女主人赶出门来,那女人倒竖着粗重的潦Cao的眉,像驱赶牲口一样呵斥着这个年轻的男子。青年虽身着又脏又破的衣衫,但破破烂烂的粗布衣下,藏着一件不显山不露水的薄棉衣,衣料质地上乘,可见他并不是乞丐。事实上他是个错过了宿头的羁旅客,刻意穿着褴褛,是因为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在。他叩门投宿,还未来得及解释自己并非乞儿,就被不由分说赶了出来。赶他出门的女人嘴上骂着些腌臜的词汇,青年却不回嘴,涵养极好。他低声道了句对不住,便默默退到一边的田埂处低头坐下。
凤儿的眼却难以从那青年身上移开了。情窦未开的贫家少女心中藏着一株野芳,忽然有一天相逢了一滴甘露,那花瓣便一片片地绽开了,秘密地,欲说还休地。那青年的容貌并非磊磊然众人之上的出类拔萃,只是那和善舒缓的眉眼的形状,只一眼便深深入了女孩的心底。
大概是被看得太久了,青年抬起头寻找目光的来源。他看到了那破衣烂衫的纯真女孩儿,下意识报以一抹微笑,站起身来朝凤儿这边来了。凤儿傻乎乎地笑了,呆呆地看着青年走到身边爷爷的面前和爷爷说话,还抬手抚了抚自己蓬乱的两个总角髻。
青年加入了队伍。他自称姓叶,凤儿和其他的孩子们都叫他“叶子哥哥”,总缠着他不放要听故事,凤儿的姐姐巧儿却很少和青年讲话。而且,独独她管青年叫“叶大哥”,凤儿问她为什么,巧儿总是红着面庞拧拧她的小脸儿,却不答话。
不仅仅是孩子们,知书识礼又温和善良的青年讨队伍里所有人的喜欢。两个庄稼汉佩服他识文断字,妇女们喜爱他礼节周全善解人意。识遍人生百态的老村长也看重他,原本队伍过了渭州就计划着南下了,因为天气越来越冷,燕雀南迁了,人也要南下避一避严寒的锋芒。但青年听说了队伍离开村庄的缘由后,便建议大家南下的同时再向西行,往男人们充壮丁的熙州矿上去,权当让女人孩子们见见自己的丈夫和父亲,老村长思索良久,也同意了一个“外人”的看法。
但凤儿的心底还藏了一个秘密。她的叶子哥哥很爱笑,最常见的是对妇女们和煦如东风的笑容,还有对爷爷的谦逊恭敬的微笑,还能再加上几个小鬼做些小怪时包容中带点无可奈何的笑。第一眼见,她爱极了叶子哥哥温暖的笑容,可是在那之后,青年无论什么样笑容,都好像带着些难以言喻的涩味。年少无知的孩童不懂苦涩究竟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青年的笑容像一碗中药,大口咽下去的时候苦极了,再咂摸咂摸才有甘甜的回味。
凤儿问过姐姐,叶子哥哥笑的时候,我怎么觉得他在哭啊?这次姐姐没有回避有关青年的话题,还破天荒地管青年叫了“叶子大哥”。凤儿听到姐姐说,你看叶子大哥那么会讲故事,他就像带了个说故事的聚宝盆一样,不过大概,他的聚宝盆里伤心的故事比开心的故事多,只是没有讲给你听罢了。
凤儿似懂非懂。
***
队伍走到城墙下的时候,离开城门还有半个多时辰的光景,老村长吩咐大家坐下休息。女人们开始低着嗓子说话了,时而骂几句那些猴子一样不安分的小男孩儿们,不听话的再掴两下。两个女孩子都是分外的乖巧,老村长和叶姓的青年坐在一起聊着什么,她们就在不远处坐好,拿出一条细长的麻绳翻起了绳花儿。
同行几日,老村长一直在审视着安静温和的青年。青年其实把伤心事藏得很好,只有纯真无邪的稚子和遍阅世情的老者才看得出端倪。他也把心底的善意都写在眼角眉梢上,写在每一个细致入微的举动中。加入队伍的第二天,大家走过一个县镇,青年让大家在出城的关卡前稍等他片刻,自己落在后面不知要去什么地方。不痛不痒的怀疑在成年人中间蔓延开来,但当青年抱着几条棉衣小跑着赶上他们时,看着他微红着面颊连连吐出白色的哈气,那带些恶意的揣测都让大家感到尴尬和羞愧。
讨不到饭的时候,他们当了一件又一件棉衣,剩下的棉衣除了上了年纪的老村长一直穿着一件御寒以外,大家只得轮流穿着。饥一顿饱一顿地颠沛流离,女子又多畏寒,有几个妇女已经染上了寒症。然而那时青年不知用什么法子弄来的棉衣,正好补上了每人一件的数目。同行不过一日一夜,青年能为萍水相逢的人做这些,每个人心里都是暗暗感激与钦佩。
天一亮就能入熙州城了,矿藏在城西郊,队伍还需穿城而过。遍阅世情的老村长有一种预感,他们和这个温和的青年要分手了。虽然明知道青年和他们这些闭塞的村民绝非一路人,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没有一个人舍得下这个孩子,第一个哭鼻子的怕就是他的宝贝孙女凤儿。
果然,相谈不久,青年就轻声向老村长作别了,老村长已预想到青年的离去,也并不太吃惊。可不远处两个孙女听见了却齐齐扔了绳子跑了过来。凤儿紧紧抱住青年的手臂,脸颊上已经挂着泪珠,在快熄灭的火把光亮的映照下,那逡巡在腮部不肯再向下滑的晶莹液体闪闪动人。一旁的巧儿到底矜持,红着两个眼圈低头不语,自顾自绞着双手不肯放松。
青年还是那样温文地微笑着,他的笑脸叫别人怎样也看不厌。他像初见时那样抬手摸摸凤儿头上的双丫髻,然后探手入怀,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两只Cao编的手环。青年的手很巧,手环上还能编出镂空的花纹,收口的地方还各系上了一枚小铃铛。那两个小铃铛似是从什么配饰上拆下来的,大概因为是镀银的,又曾被佩戴有些年头了,所以染上了些铁锈色,不过晃起来的响动仍然泠泠悦耳。
青年亲手把手环给两个女孩儿带上,说这就算是穷哥哥给两个小妹妹添的嫁妆了,还刮了刮凤儿的鼻子叫她不要嫌弃。凤儿还是哭,边哭边问青年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了。
青年语塞。
为什么要离开呢?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但他也曾上下求索而寻觅不到确切的答案——
他就如他的姓氏一样,像一片叶子,滋养着他的那棵树在仲夏的湖畔旁蓊蓊郁郁,每片叶子都甘心静待着秋日的凋零。
然后突然有一天,那棵树被暴雨之夜的惊雷劈倒了,其他所有的叶子都连在枝干上,没了养分就枯萎在一处。而他被惊雷之前的狂风骤雨卷离了的同伴,躺在水上无法主宰自己的沉浮,眼睁睁瞧着那树倒下去,觳觫发抖的心一面庆幸,一面悲哀。
绿水无忧,因风皱面,他不断地相逢其他流离的叶子,心安理得地走着别人的归途。可温暖的日子反而放大了惊惧,夜晚大家平缓的吐息声和轻咳声中他都困于嗜血的梦魇。所以不断地离去,把离群索居的残忍一次又一次地赐给自己,又不断地希冀着新的相逢。
他一直想着,如果有一天,能漂流到一方静谧无波的水面上不再为心魔所困——那就安栖在那片水面上,躺尽余生。
如果能在路途上再相逢一片同命相怜的水Cao——那就能在得到所谓的幸福吧——
他没有再多的奢望。
第3章 二 一年灯火
雪后的清晨干冷,挟着干Cao气味的冷风灌进纵纵横横的街巷,连最狭窄曲折的小弄都窝不住一丝暖意。大富大贵的人家用上好的木材做棂,镶着精致的琉璃窗。琉璃透明,微微带些暖暖的洋红色,自然的采光照进来也就更加带上了暖意。室内生着炭火盆,温暖如春,暖气往冰凉的琉璃窗上一撞,凝成氤氲的白翳。
穷人家自然用不起琉璃,家家的窗棂上都糊了几层厚纸。用来做窗框的木材本就是次品,经年的雨水浸透与烈日曝晒的交替让纵横的棂木矫曲变形,合上了一边,另一边就会咧开一个细缝。零零星星夹着雪粒的冷风涌进屋内,风雪的呼啸声与木片受冻开裂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谐和在一起,也不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