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轻人心地好,那寡妇受了惊,说话都语无伦次的了,小陶将军看孤儿寡母没人看顾着,还陪着上百里药铺抓了几副安神药呢。”
“可我怎么听说这开铁矿的将领把周围几州有些村的农户赶过来开矿,人家地里的粮食可正等着收呐,但凡是软心肠的都干不出这种事。”
“非也非也,本来我也觉着奇怪,可我婆娘在矿上给兵做饭,她回来跟我说呀,这开矿的人手是兵和平头老百姓对半开,兵是陶将军从皇都带来的,老百姓却是凤翔府的府官给调配的。你说的那些个从庆州过来的村民是吴家村的,听说凤翔府的一个府官看上了村里一个美人,水灵灵的一个大姑娘,想要掳回去当他不知道第多少房小妾,那姑娘不从,老村长也是拼尽了力气护着那姑娘一家人,带着村里老老少少去凤翔府告了一状。那府官强抢不成反出了洋相,记恨上了那村子。正好这募集人手开矿的敕令下到凤翔府,那府官便徇了私,调了吴家村所有青壮劳力,赶几百里路来了咱们熙州。”
“我婆娘说了,别看小陶将军生在那钟鸣鼎食之家,可一点纨绔的劲头也没有。饭和兵们吃一样的,好容易闲下来就陪着那些苦力话家常,嘘寒问暖的。听说了那吴家村的事,当时就说要放那些农人回去。那些农人都抱怨这么一来一去早把农事给耽误了,小陶将军就让他们都先留下,派了一队兵带着补给赶去村里,还说来年矿开完了亲自去给赔罪。”
钟雪怀喝一口小米粥,道:“这么说来,这陶将军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我听说,这次来熙州的南将军跟陶将军是好友,想来品行也不会差。”
“说的在理。”
“自从西郊那边出了铁矿藏,咱们熙州可也真热闹多了。”
“就是就是……”
你一言我一语中,钟雪怀吃完了早饭,起身付账。粥和包子加起来六文钱,他却递过二钱碎银给张大伯。
大伯看着那银子愣了一下,随即一拍脑门,“哎呀,我倒忘了,今儿个是冬至啊,雪怀放心,r_ou_馅大伯会帮你喂好的,你晚上收了摊子来拿吧。瞧我这记x_ing,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
钟雪怀忙道谢:“大伯辛苦了。看您这身子骨硬硬朗朗,哪能说老呢。”
刚才说书一样讲那年轻将军救孩子的汉子笑道:“瞧这小嘴甜的。话说回来,雪怀也是个怪的,平日里都吃素,偏每年冬至的时候跟大家一样吃猪r_ou_饺子,还只吃自己包的。我家那口子想让雪怀老弟冬至上家去吃饺子好几年了,老弟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钟雪怀语塞。
要我怎么解释呢——
岁岁年年都这样淌过,风吹去日晷上的砂,石刻的尖端投下的y-in影长短轮替。大概,一年之中,我只这一天的失态吧——
所以就让我给自己留个秘密。
青年没说什么,嘴角噙起一抹招牌式的谦冲温和的笑意,给众人道了个别,出门去了。街面上人声渐起,白影没入那熙来攘往中,一忽儿便看不分明了。
第4章 三 星流雨落
落了几天的雪把天幕洗得碧蓝碧蓝的,日头悠悠地往上攀,日光不烈,照在人身上却暖融融的。
“啊——哈——啊——”。
卅五大街上,百里药铺的一个小伙计登梯爬高,熄了高挂的灯笼。熬了一宿的几个药师踱到店门口吸上几口清新的空气,其中一个一条腿门里一条腿门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疲乏好像能就着那拖起的长调一同离开的脾肺,五脏六腑倏忽之间元气淋漓。
熙州城到底偏远,若论那八驾马车并行无阻的宽敞街面,达官贵人出外的车马排场,店铺楼阁装潢的华贵富丽,和皇城帝乡一比,总归要矮上一头,或论阳春白雪丝竹管弦的余音绕梁,款款而行的少女体态娇娆乡音柔媚,糕点茶品的精致与花样百出,自也和那软语吴侬的鱼米之乡差上一大截。但若论热闹,绝对是不遑多让,不仅不遑多让,卅五大街人声鼎沸的光景,真就像开了锅一样喜气腾腾。
锅子里水面上先是纹丝不动,偶尔一两个气泡翻上水面来飘向边沿,相互挤挤碰碰,最后合在一块儿。小戏码一个接着一个闹出来,看了这个顾不上那个,不一会儿就凑成了一台大戏了。
不知谁第一个挑起厚厚的棉布门帘做起生意来,喧嚣的气氛以卅五大街为源头,一忽儿便在大大小小的街巷弥漫开来。卖芝麻烧饼的那谁谁脾气忒古怪,面饼炸得金黄金黄,酥皮一层层看得分明,黑白芝麻粒儿扎扎实实铺了一面儿——那谁谁谁,流口水也没用了,这烧饼每天不多不少卖两百个个,日日清早排长队,一刻钟准卖完。卖糖糕的那谁谁怪癖也不少,偏要用那各色糕点在大圆桌上摆个牡丹花样,不摆得十二分满意了不开卖,馋死你个嘴急的。卖糖葫芦儿的那谁谁扛着个麦秆垛子走街串巷地吆喝,卖发面儿包子的那谁谁抱一叠半人高的笼屉往桌上一放,笼屉盖一掀,一群铺子里做工的一拥而上,白气忽悠忽悠腾起来,隔着三尺方寸地,对面人的眉目竟看不分明了。
杂耍卖艺的再来添一把柴火。水面连绵浮起的小泡如蟹沫,一会儿又大如鱼眼,最后水泡不待完全浮上水面便一个接一个破开了。这家的武生面白功夫硬,一套拳脚打得虎虎生风,那家的小娃儿不禁夸,头上顶的五六个大瓷碗跟着叫好声一块碎了满地。颊上涂着两斑鲜红胭脂的丑角念起了绕口令,人群呼啦啦地一下子围了上去,铜钱儿砸到铁簸箕里叮当乱响,蹦出一个落在地上,三五个小孩儿抢着去捡,抢着的回身边跑动如脱兔,后面缀着另外几个穷追不舍——
糕饼的甜香——
香茗的款款清香——
鲜花浓郁得几乎令人晕眩的芳香缠扰在每个往来客的鼻端——
赶车的鞭声——
铁掌疾疾触地的嘚嘚声——
牛轮吱呀声——
各式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真热闹啊——
卅五大街说是贯城而过,其实店铺林立的繁华地带也只集中在西城门一带。熙州算个不大不小的边陲通商地,各国各族的商队行旅过了兰州一路南下,迎上的第一个繁华的大城就数熙州了。行旅商队一般从西城门进城,在满目琳琅的卅五大街便能逗留半日有余。很多陆路上走的运货的车马车队多半把货送到就折返,而游人散客或打尖投宿,或继续东行。越向东行,街道变得越窄,四周延伸出枝杈一样的小巷弄,十弯九绕又相互连通,外乡人误闯进去,不亚于困入极复杂的迷宫。
叶鸿悠一入西城门,便觉滚滚红尘扑面而来——
那么温暖的——安逸的——
很久——没品尝过了。
吴家村老少一行从东门进城,矿区在西郊,一队人待穿城而过。叶鸿悠本想一入东城门便往南面码头去,搭船顺运河南下,再转岷江进入大理。中原是块伤心地,既然注定了一生飘零,不如索x_ing泊得远一点。个中辛酸非常人能解,但沿途游历,赏玩各地风物,也算苦中作乐。
但吴家村老老少少都舍不下他,凤儿嘴上说着再见,小手却怯怯地牵着他的衣角,他便陪着往西郊矿区去了,心里念着,就送一程——再送一程——
叶鸿悠存了些私心,他不愿再目送别人的背影茕茕孑立,所以没有等通传的老兵的把众人领进营地,便转身回程了。依依惜别的话已经说过太多,想留住的人,该留住的人,他也从来没留住过,大概对于旁的人来说,长痛真的不如短痛罢。
他漫不经心地在卅五大街上踱着步,品咂着浓郁的市井味儿。街上人来人往,不时有匆匆来去的伙计小贩与他擦身而过,还有些调皮的孩童刮到他的衣摆。
前方s_ao动,似乎是一户商铺的牌匾装得不牢靠,蓦地掉落,不过幸而没伤着人。就在放匾额的木棱“咔嚓”一声断裂的时候,那家商铺里便鬼魅似的冲出一个人来,伸手捞住了那块匾。叶鸿悠瞄了一眼,就见匾额上是“珍珠阁”三字,字体颇有些怪异,却充满童趣。接了匾额的客人把那一大块木头斜靠在一旁,似笑非笑道:“老板,可怎生谢我?”
说话间店里又跑出一个华服青年,看着一点也不像店面的主人,倒像个大孩子。他夸张得拍拍胸脯,做出一副惊魂甫定的滑稽模样,道:“小陶将军,多谢多谢!小的这就给您叩个头作个揖成不?”
那“小陶将军”哈哈一笑,摆摆手,“不如改*你进了新花样的霜糖,给我半价怎么样?”
看罢热闹,叶鸿悠思量,这便是定北军的右将军?果真相貌出众,气度不凡,不过怎么看起来有些“二”呢……听说他与同僚的左将军分外要好,其人是这般稚气开朗,而那个人,大概走了杀伐果决的极端吧。
忽的,一队人逆着人流疾驰而来,人群骤地分开了。叶鸿悠未从思量中抽身,下意识地往路旁一让,却没躲开,被撞得一个踉跄。
稳住重心一抬头,那几个人已经跑出十来步去,是三四个衙役,穿着统一配发的号衣。打头的手里拿了一卷什么东西,约莫是皇榜公文一类。跑在最后面的是个小个子,见撞了人,便回身抱了个拳以示抱歉。
叶鸿悠也不介意,继续往前,码头在南,他还要先找到城中心南北相通的大路。
只是越走,叶鸿悠越觉一丝怪异的感觉缠身。他已经把身上褴褛的脏衣服脱下了,但还是有些路人和他打了照面后,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浑不知自己又无意间招惹了什么是非,叶鸿悠只想着快些出城南下。他打算在码头寻一艘规模大些的南下跑生意的船,看船主能否通融顺路搭他去大理,他便随船做个账房或者杂役,能领一些工钱是再好不过,不能的话也解决的一日三餐的烦恼。见自己在熙熙攘攘的主干道上讨人嫌,便拐进一条南向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