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央听了这话还没什么,旁边的大娘子却吃了一惊,祝娴月的字可是备受推崇,誉为卫夫人第二呢,今日居然说没什么可教安乐公主的。
大娘子也顾不得看书了,搁下书卷倾身过去一看,这一看之下,只令她汗颜。大娘子本道,五婶婶那是绝世才女,等闲人自然无法望其项背,因而她们的字远逊祝娴月也不是什么羞愧之事,毕竟比起普通人来说,已经是极好了。可是今日看了安乐公主的字,大娘子方才知道自己是坐井观天了。
不管如何,因着苏皇后的名声,大家都不自觉地将姬央想成了一个徒有美貌,只会蛊惑男人的女子,也就是俗称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Cao包。可如今大娘子心里再没了当初的想法,看向姬央的眼神已经从身份上的敬畏变成了对她整个人的崇敬了。
“不,五嫂是自谦了,我观嫂嫂的小楷别有一番韵意,却是最难领悟的,求嫂嫂教我。”姬央起身冲着祝娴月行了一个学生礼。
祝娴月哪里敢当,却也欣喜于安乐的领悟力,同聪明人说话总是让人轻松而欢喜的,何况今后能有人同她一起谈书论画,也是乐事。
大娘子也整顿了精神,在一旁专心听着,反正她是瞧不出祝娴月的字是多了哪一重韵意的,只是觉得好看得紧。
“所谓的韵意,大约就是以笔写意吧,以字舒心吧,都说观人观字,将自己写进去就是了。”祝娴月道。
大娘子听了还茫茫然,姬央却陷入了沉思,于她来说,写字只是好玩,信手拈来而已的玩意,可骤然听得这样的深沉之意,顿时就觉得以前的自己失之轻率和浅薄了。
良久后,姬央长身而立,冲着祝娴月深深地作了个揖,“谢嫂嫂教我。”
姬央因虑着沈度晚上要回院子里吃饭,练完字就别了祝娴月和沈薇两人,回了北苑,去林子里练习了每日的必修课,舞出了一身的汗来,才觉得舒爽。
姬央沐浴更衣后,以手支颐望向窗外,静静地候着沈度归来。
当沈度踏着落日的余晖走进院子时,姬央几乎都看痴了,神采秀澈,风流蕴藉,飘飘兮如仙人临风,便只是瞧着,就已叫人不知饥寒为何物了。
其实姬央倒也并非只是以貌取人之人,她初识沈度,为他的神采所撼,这是一种极不稳定的迷恋,待到车驾入冀州,看到沿途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同姬央来时司隶一带哀鸿遍野、饿殍载道的景象大相径庭时,姬央对主政冀州的沈度就又多了一重认知。
如果一开始姬央还可以骗自己,司隶郊外那些都是流氓乞丐,历朝历代皆有,便是秦皇汉武那样的功绩,也无法福泽所有黎民,但是进入冀州,姬央的侥幸之心就彻底破灭。
可惜她身在禁中,苏皇后给她塑造的是一个繁丽的太平盛世景象,姬央在那种景象里活了十几年,一时如何能彻底转换观念,但她心里,朦朦胧胧地已经知道了抚牧冀州的沈度的不易与不凡。
这种英雄式的崇拜和容貌的迷恋,将姬央朝一往情深的深渊里越推越深。是以,沈度一进门,姬央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甚而提起裙角从游廊上快步迎了过去。
如此纡尊降贵,又笑靥如花,即使心情再y-in郁的人见了,怕也要露出一丝笑颜来,何况,沈度的唇角天生带着一分微翘,是以即使他沉肃端穆,但看着也让人愿意亲近。
“六郎。”姬央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心跳得小兔子一般,兼有些患得患失,今晨沈度出去时,只说尽量回来,姬央整个下午都提心吊胆,生怕下人来禀报她沈度有事不回了。
此刻心愿得偿,如何能不雀跃。
“我命人将饭菜摆在沁秋轩了。”沁秋轩是四面敞轩的竹庐,依水而建,四周环植菊花,其中还有三、两本名品。
竹帘卷起,轩中摆着矮桌,地上铺着两张象牙席,四角置有香炉、盆景、花卉等,园中更有童子在小炉前扇风煮水。
玉髓儿领着露珠儿上前,伺候姬央和沈度净手,又绞了热帕供沈度洁面。
今日姬央的四个丫头总算腾出了手,不再去大厨房取饭,用一日功夫将北苑的小厨房张罗开来,只是依然还是没有铺排完整。沈家的厨子只惯做北食,但姬央在宫里时,吃的却是天南地北的美食,因而厨房里有些锅具还不齐整,需得重新打造。这吃食上的事情,自有玉珠儿管,姬央只是费神点菜。
不一会儿,玉珠儿领着三个侍女端了银盘玉盏上来,一一布置好。
菜式不多,但是排场极大,且兼新颖,不过也难不倒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天南地北都闯过一番的沈度。
碧绿玉盏里盛的是汤饼,只是这汤饼也讲究,不同于沈家的做法,而是用梅花模子一个一个印出来的,浮在碧绿的盏中,点缀了几片粉嫩的花瓣,瞧着像画一般。可是味道却是借由胡椒的味儿,弄得又香又辣。
银盆里盛的是羌煮。旁边的瓷盘里放着和了羊r_ou_做的胡饼。
沈度尝了尝,味道是极鲜美,“这羌煮哪里来的鹿头r_ou_?”
第14章 夜夜心
姬央本来唇角含笑,就等着沈度来问她这是何菜,却没想到他舌头倒是挺灵的,居然尝出了鹿r_ou_来。“今日庄子上送了鹿r_ou_来,午晌时我们在后山还烤了鹿r_ou_吃,连祖母都夸我烤得好呢。我想着,既然送了鹿r_ou_来,定然是有鹿头的,就让玉珠儿去问了问,六郎吃着可香?”
这羌煮是西北游牧族爱吃的,等闲吃不着,得候着杀鹿了才有这美味。将猪r_ou_斫碎熬成浓汤,加葱白、姜、橘皮、花椒、醋、盐、豆豉调味,再将鹿头r_ou_切成两指宽大小,蘸着r_ou_汤吃,格外鲜美。
说起来这些也都是寻常菜,算不得奢侈,也是姬央费神劳事,弄得这样花哨,只另有一道菜,颜色黄里带白,吃着鲜甜滑嫩,似鱼似蟹。
“哪里来的蟹?”沈度举筷尝了尝道。
“不是蟹呢。这道菜叫赛螃蟹,是将鲜鱼剔骨和j-i子(j-i蛋)烩成的泥,加了胡荽(芫荽)做的。” 姬央叹息了一声,“只是咱们中原人不吃蟹,南人却以之为美,六郎想来是吃过蟹的?”
姬央眼晶晶地望着沈度,沈度笑了笑,“这时节吃蟹都有些早了,这道菜叫赛螃蟹还是过了一些。”
姬央想了想,“那就叫溜蟹糊吧,只是就没那么响亮了。”
两人说话间,姬央又道:“只可惜府里没有酒,否则……”否则自然更尽兴。洛阳的禁宫中美酒成池,可谁能想到偌大个侯府居然一滴酒也无。
“是我下的禁酒令,整个冀州都不许酿酒。如今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多余的粮食来酿酒,何况,北虏未平,士卒没有军粮如何肯打仗。”沈度道。
姬央愣了愣,却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一个她想也想不出的原因。待她再忆及宫中酒池所浪费的粮食时,简直汗颜得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耳根子都羞红了。
沈度是何许人也,冀州沈郎能备受推崇,让人心生亲近,又怎么会叫人难堪得下不来台,否则他也不会万机之中还抽空回来陪姬央用饭了。
“刚才我去给祖母请安,她夸你烤的鹿r_ou_是天下第一,可惜我却是没有这口福。”沈度岔开话题。
这个话头姬央一听就来了精神,“下次我烤给你吃啊。”姬央一边替沈度布菜,一边叽叽咕咕地讲着今日的琐事。
“你去找五嫂学字了?”沈度复述了一遍姬央的话。
姬央点点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五嫂的小楷写得好,我自然要跟她学。”
“只是小楷写得好么?”沈度反问,有那么一点儿嫌姬央眼高手低的意思。
姬央却是个实诚人,“大字的确不算出众。哦,对了,五嫂也这样说呢,她想要找字帖学习,却是苦于没有名帖。”
“可惜我手上也没有名家字帖,早知道就留几册了。”姬央不无懊恼的叹息一声。
姬央虽然陪嫁丰厚,但这等字帖名画却是一件也无,苏皇后和后来被谥为幽帝的她父皇成日里只知寻欢作乐,哪里浸 y- ín 过书画,而姬央又实在是个大方的x_ing子,历代宫里的藏品留着堆灰也无用,便被姬央大手一挥,送给她那些懂得鉴赏的师傅们去了。
因此此刻对于名家字帖堂堂安乐公主也是无能为力的。
一席饭下来就听见姬央叽叽呱呱了,沈度只偶尔应个两声。
晚饭,姬央照样用得慢吞吞的,沈度早晨没有耐x_ing看她,这会儿在一旁细细打量,就瞧出不同来了。
姬央细嚼慢咽下来,居然用了两碗饭,在寻常闺阁女儿家里实在是罕见了。
“七分饱三分饥方是养生之道。”沈度好意提醒姬央道。
“所以我只用了七分饱呢。”姬央回道,一边用那小童煮的茗饮漱了口。这茗饮便是用茶叶煮的汤,时人并不过分讲究茗饮,南人稍微爱喝一些,北地人不太喜欢,姬央惯来喜欢南食,所以也学了喝茗饮,不过还是嫌它苦涩,多用来漱嘴,却能清新嘴巴。
沈度听得姬央居然只用了七分饱,也是有些叹服她的食量,不过静下心来看她用饭的确是美景,不仅秀色可餐,便是她吃饭的那股子满足劲,也会让人误以为她吃的不是胡饼而是广寒宫青娥作的天饼一般。
用过饭,天色虽然暗下来了,却也不到入睡时间。
这时就一直见姬央一会儿看沈度一眼,一会儿又看沈度一眼,每当沈度张口想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她又像受惊的小鹿一般转过头去,生怕他说出要走的话。
好在沈度并未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去园子里走走,消消食吧。”
姬央听了如蒙大赦一般,整张脸顿时放出无边光华来,欢喜得仿佛捡了十万钱一般,“是,园子里的花开得极好,挑灯赏花,别有趣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