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Cao药必定比去年要多上一些。
他想的太入神,等鼻尖闻到一股厚重的焦味时他终于又皱起了眉头,低着头去看那通黑的小药炉。药炉里的药汤早已烧干,只余了药材黏在炉底。
迟晚忽而没了兴致再去煎上一副药,他转身打水浸了药炉,熄了火。在风雪中他裹紧了身上的外衣,慢慢走回了屋。他想翻翻他的书,手刚摸到书又尴尬地发觉自己现在并不适合坐下来看书。于是他躺回了床上,失了睡意,脑子里只有除夕夜里影影绰绰的灯火与地面上那盏跌碎的灯彩——他起来时看见那盏灯彩已经惨不忍睹,烛火烧着了它的灯面与脊梁,上檐上的松鹤延年图不知费了雕刻师父的多少功夫,只在一夜之间它就葬在了烛火中,全然分辨不出原来的样子。
昨夜这个场景不知为何没有引起大火。兴许是有过大火的苗头,但是被独孤掐灭在了屋中。
师父让我参的大道我至今不明白,我该出山去看看了。
迟晚想,他背起书。
“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
作者有话要说: 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公民。
心系天下,心中有大道。
虽然我自己也还不知道要怎么去解释这个道。
不过这种小细节就不要在意了。
好像放个傻狗的表情包。
第3章 卯月
春来得无声无息又好似早有征兆,山上的老树逐一抽了芽,小雀栖回了迟晚门前,天色逐渐少了抹不开的y-in云,愈发得柔和起来,偶然能窥见云朵夹杂着微微霞光。
迟晚早些日子挑拣了行李下山,他从城中路过时被百姓们发觉了,于是他们自发地聚集起来送迟晚出了城,迟晚不知所措地捧着他们强硬塞在他手中的银钱——甚至有个姑娘怯怯地往他怀中,慎重地放了一个平安符。
平安符的边角有些磨损,姑娘大概是佩戴了许久。迟晚不肯收,但姑娘眼睛一红,说话声都哽咽了起来:“我……我就想让你平平安安……”
迟晚只好讪讪地把平安符收了起来。
他离去的时候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天,他背着行囊,仿佛背起了自己的江湖。
在路过的某家茶楼中他点了壶最廉价的茶水,听着茶楼中的茶客们从长安说到江南,然后从江南说到塞北,最后说完塞北又折返回东都的话头上——他对这些不知真假的故事总是有莫名其妙的兴致,但他从来不会开口与其中任何一位搭话。
茶客们也从来不吝啬自己的口沫。
今日说起的人依旧是那个哪怕在正道眼中也背负着大逆不道罪名的独孤。
“这人可谓是真正的心狠手辣,他一口气杀了聂杉一家八口人,可惜了他家那待嫁的小妹与那两个才见天日没多久的两个龙凤胎!诶那聂杉啊,听说还是他的师兄……”
迟晚起先没有听出他们在说的谁,他在心底跟着评价了一句心狠手辣,在听到这人年纪之后他迅速想起了独孤,于是在心底多评价了一句:
以怨报德,病入膏肓。
迟晚听得兴致渐渐冷却了下来,于是饮完了茶出了门,恰巧春风打他身边过,他只觉得春日的风堪比冬风,贴在身上是剔骨般的寒。
他打了个冷颤,转身往自己暂住的客栈走去。
茶楼出了门不远处,有条狭隘的窄巷弄直达他暂住的客栈旁——巷弄上头就是客栈黑压压的屋檐。他冷得紧了,只想早些回到客房点燃里头的小火炉暖暖身,因此他只瞥了一眼有些空荡的大路,转而进了巷弄。
巷弄里口有血腥味,迟晚轻而易举地就闻出了这股味道,他丝毫没有迟疑,迈着他平稳的步伐向前走去。
巷弄不是太长,曲折处很多,迟晚走至一半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腕,他吃了一惊,立即甩了甩手,那人的力气大得很,他没能甩开。
迟晚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他脸上的面具应该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脸——他爽朗地笑起来,忽然用力把迟晚拽进了怀中,他的怀抱如同前不久贴着迟晚后脊行走的风,迟晚一动不动,僵直了身体,他心想大概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春日里也这样寒冷了。
“这回你也要救我吗?见死不救可不是你的作风。”
迟晚挣开了他的怀抱,他垂着眼睛,将独孤眼下的光景打量得一清二楚。
独孤穿着黑色的窄袖衣,衣服看起来没有损坏的地方,但他身上确实有很重的血腥味,明显是受了伤。
“怎么?想好了吗?”
救一人和救一百人有什么区别?
有的,救的这一人实际上已经病入膏肓了,他大概救不了;救的一百人或许仍有一半的人只是沾染了普通的绝望。前者是独孤,后者是独孤以后将会沾染上的x_ing命。
——他两个都要救。
他掩饰下自己的不自然情绪,平淡地答复:“起来。”
他的声音还有些嘶哑,独孤难免想起了除夕那一夜,迟晚哭得厉害,虽然并没有太大的声音,却是真真切切用了极大的力气在哭,哭得险些让自己失声。
他站起来,将自己整个身子贴在了迟晚身上:“我送给你的忠言你不打算听从一下吗?我要是你,这个时候就应该再补上一刀,确定我已经死透了,毕竟我受伤这么重,你要是真对我下手我还不一定能防住。”
他在迟晚耳畔吹了口气:“是吧?枕边人。”
迟晚已经有些情绪上头了,他冷淡淡一掀眼皮,余光堪堪能瞧见独孤面具上冰冷的光泽:“我不是你。”
独孤还欲说些什么,迟晚立即说了句闭嘴。
出乎意料的是独孤真的闭口不言。
迟晚正在烦恼要怎么把独孤带回客栈,他总不好直接带着独孤往正门走,然后还要与客栈伙计解释身旁的人是谁。
独孤倒是果断,他直接把迟晚横抱了起来,一抬眼发现上方的客栈的一溜屋檐长得你我不分:“哪间客房?”
迟晚也抬眼去分辨那一排屋檐下的侧窗,他看了许久,最终指了指中间的一扇窗,独孤便抱着他飞跃而上,点在檐边。迟晚推开了窗,两人如同归巢的燕子蹿进了屋子。
独孤身上永远都有新伤,但这回偏生没有太严重。迟晚不解地看着他半裸的胸膛,确认在上面没有找到新受伤的痕迹。
他盯着一小会,忽而意识到独孤可能是在骗他,他身上的血腥味未必是他自己的,也可能是别人的。迟晚转身把药碗中的药倒在了窗外,斟水清了碗。
“滚。”
独孤呵了一声:“你在生什么气?我师兄不会武功,他用毒。”
他的语气中调笑占了三分,平静占了六分,还有一分是不是怨恨,迟晚不敢肯定,他摸不准独孤到底是什么意思。
独孤话刚说完,他自己就先沉默了一下,换了种语气问迟晚:“你没有发觉我体内有毒?”
他这么一说迟晚才好像真的发觉到了什么,独孤身上没有伤痕不假,可他的气道已经乱了。他起先以为是独孤是因为逃避追杀太过于费力,所以导致了呼吸紊乱。
显然不是这样的。
他无法断定这种毒有什么作用,最起码现在不能。于是他在沉默中默许了独孤留着这儿,他不得不停下自己继续北行的脚步。
他们在这间客栈停留了几天,迟晚白日会出门,晚间便翻阅着他的医书,想找到独孤身上的毒有没有什么相似的症状,医毒自古以来都被划分为一家,两者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相同之处。
独孤近来几日未曾出过门,迟晚看书,他便看迟晚,哪怕迟晚什么也不做,就是伏在桌上睡上一小会儿,他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倒不是说他有多喜欢迟晚,独孤有的全然是自小缺失的好奇。世间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他救你一回,你害他一回,他第二回还是选择了救你。
迟晚有些时候被看得烦了,就会皱一下眉头,然后开始在他的行囊中找灯心Cao给独孤煎水代茶喝——独孤第一天以为是普通的药茶,爽快地喝完了一壶之后发现困意渐渐上了头,手脚有些无力,他脸色一变,立即摔了碗质问迟晚究竟给他喝了什么。
迟晚坐回案几前:“让你安分睡一觉而已。”
因此他看见迟晚又开始找这味药时就知道他已经有了些不耐烦之意,他一边取笑着迟晚,一边又谨防着迟晚真的再给他一碗药茶:“又不是个姑娘家。”
独孤身上的毒一直没有发作,迟晚已经开始疑心独孤身上是否真的有毒。
但夜深的时候他听见了独孤的呼吸渐渐急促,他睁着眼睛看上头空荡荡的房梁,然后数着独孤呼吸的动静,往往是在第十二下时独孤就恢复了正常。
就算独孤身上没有毒,那也是有病史的。
第七天的时候有人找上了门,那人自己带了一壶上好的茶,寻了客堂最显眼的位置坐了下来,指名要见大道迟晚。
迟晚这一日恰巧没有出门。
伙计敲门的时候带着敬语:“迟公子,楼下有位客人想要见见您。”
迟晚掩了书:“见我?”
“是的,他说我来请您,您就会下去。”
“姓什么?”
“小的不知。”
迟晚难免疑惑,但还是应了。他合上书,手刚触及到房门就被独孤拧住了手腕,独孤难得慎重了起来:“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