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师父心里,小安最好看了。温辞在心中默默回答,写出来的又是另一番说辞:“愚者观人面,智者观人心,你是个好孩子。”
钟离安张了张嘴,竟不敢接话,赶紧夹起一块藕饼咀嚼起来。
他不是个好孩子,他的心里住着魔鬼。少年垂下眼帘,藏起他自己都觉得肮脏的情绪。
温辞的面具只遮挡住了鼻子以上的部分,不影响吃饭,但他几乎没有怎么动筷子,只是啜着酒水。
“哑伯,你为什么要带着面具?”钟离安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随口问道。
温辞用筷子沾着酒在桌上慢慢写着:“因为我长了一张徒弟讨厌的脸。”
钟离安心中莫名有些堵得慌:“他怎么能这么对自己的师父?”
“不是他的错,是我……”温辞写道:“对不住他。”
小安,对不起。
可这声对不起,你听不到。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温泽宁在房内思索许久,第二天温晟殷下朝后,他立刻去了书房。
“父皇。”温泽宁用着平日乖巧的语气叫道,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温晟殷的情绪不是很好,温泽宁知晓八成和他的皇叔有关系,他紧张地握了握拳头,故作毫不知情地请求道:“父皇,宁儿想皇叔了,可以去找皇叔玩吗?”
以往温泽宁去找温辞,都是如此请示的,虽明知会惹恼温晟殷,但这样一来可以洗清他通风报信的嫌疑,二来也能尝试看看,能否得知王府的情况。
果不其然,温晟殷的脸色沉了下来,呵斥道:“皇叔?你心里是不是只有皇叔?!不如和你皇叔姓好了!”
温泽宁心道,他父皇还真是气糊涂了,他皇叔也姓温。这话温泽宁当然不敢说出来,只能一脸茫然道:“父皇你别生气,宁儿不去就是了。”
温晟殷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了,他缓了缓心情,道:“你皇叔身体不舒服,过些日子再去看他吧。”
温晟殷只道温辞被风霁月打伤了手臂,养些时日就好了。
明明如鲠在喉,温晟殷却无意再追究这件事情,哪怕是自我欺骗也好,因为他的手里需要抓住这份感情,好似只有这样才能证明那个人说的话,都是错的。
“嗯。”得知温辞平安,温泽宁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父皇,那宁儿回去读书了。”
温晟殷没有多留,挥挥手让温泽宁退下,自己坐回椅子上,怔怔地看着窗外发呆。
他记得那一日,也是雪后初晴。
温晟殷是皇后的儿子,正经的嫡长子,皇位继承人。他还有个亲弟弟温晟睿,排行老三,老二温晟瑜则是侍女所出。
一个跟在皇后身边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侍女,在皇帝的酒中下了药,让皇帝误以为她是皇后,爬上了龙床,一举得子。
照理说温晟殷和温晟睿是亲兄弟,关系自然要好一些,温晟殷也一直这么认为。比他小三岁的弟弟,会跌跌撞撞地扑倒他的怀里,会拉着他的袖子软软糯糯地叫“哥哥”,会将偷偷藏起的糕点分一半给他。
那时,他还嗤笑着史书中的兄弟阋墙,当然在温晟殷眼中,温晟瑜可没有资格当他的兄弟。
后来他们一天天大了,温晟瑜不再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的身后,却还是会时不时的带着各种零嘴和他一起分享。
温晟殷想着,以后他要是登基了,温晟睿想住哪就住哪,想要哪里的封地就给哪里,他会好好疼爱弟弟,他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绝对不会因为权利而变质。
温晟睿自己的确从未对那个位置有过任何念想,他不关心政务,不喜欢读书,没有野心,每天为了几口喜爱的食物乐得像个傻子。
可是,温晟瑜有。
出身低贱的温晟瑜在宫中受尽折磨,温晟殷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更别提故意找事,而皇后虽视二人如眼中钉,但碍于母仪天下的身份,只能吩咐侍者别让他们过得太舒服。
可是那群趋炎附势,擅于揣测主子想法的侍者,为了讨皇后皇子的欢心,用尽了恶毒的手段。
皇后与温晟殷的漠视让他们变本加厉,最终温晟瑜的母亲被诬陷通/j-ian,含恨而死,而他一个堂堂皇子,活得狗都不如。
温晟殷知道这一切吗?知道,但他觉得自己没有上去踩几脚就是仁至义尽了。
直到他十六岁诞辰,一切都变了,在宴席喝多了的他竟然在贵妃的床上醒来,并且被他的父皇撞见。
皇帝当场怒火攻心,昏厥过去,贵妃撞柱而亡。丑事不胫而走,不过数日,大街小巷连孩童都会唱两句“皇太子,太荒唐,爬上贵妃床,皇帝变成绿帽王”。
温晟殷被囚东宫,不日就听闻他父皇去世,自己被联名除去太子身份,温晟瑜众望所归,黄袍加身。
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如果说这件事让温晟殷大受打击,那当他知道将他扶进贵妃屋内,将皇帝带到贵妃房间都是温晟睿时,他才知道身在地狱是什么滋味。
背叛与欺骗,蚀骨缠心。
被囚禁时他没有绝望,得知父皇死讯时他没有绝望,丢掉皇位时他没有绝望,可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生命被黑暗吞噬殆尽。
后来,他逃出了皇宫,遇到了风霁月,遇到了冯婉冯凌,遇到了钟离辞……
温晟殷是接受帝王教育长大的,不是什么没有手段的小绵羊,否则也不会在那种境况下还能从容逃离皇宫,还能埋下棋子,还能联系到有用的旧部。
他会一败涂地,只是因为站在对立面的是温晟睿。
温晟殷兵变耀炀门,比起杀温晟瑜而后快,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质问他的弟弟,为何要如此对他,他明明那么疼爱与信任他。
就算对不起天下人,他绝对对得起这个亲弟弟。也是那时,温晟殷才知道,在弟弟的眼中,自己是个冷血残忍、自私固执的模样。
因为他坐视温晟瑜被欺辱,因为他曾活活杖毙犯错的侍者,因为他遇险时抛下其他人独自逃生,因为他总是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他的身上……
温晟瑜只比他小几个月,那个女人趁着皇后怀孕如此行事,他为何要替温晟瑜出头;他杖毙的侍者害温晟睿掉进水潭里高烧几天没退,差点丧命;他们遭遇暗杀,保护他们本来就是护卫的工作,何况那时他没有放开温晟睿的手;他之所以牢牢盯着温晟睿,也只是因为他担心他的安危。
听着温晟睿一桩桩一件件的控诉,温晟殷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原来从最初开始,他们就在背道而驰,只不过是他自己没有看清。
“那无辜受累的贵妃,莫名身亡的父皇呢?”
温晟殷悲哀又愤怒。
温晟睿露出痛苦的神色,最终只是闭上眼睛,转身撞上了旁边护卫的长刀。本来还能和他呛声的温晟瑜却像是受到了刺激,冲过去抱起奄奄一息的温晟睿。
很久以后,温晟殷从他人的只字片语中拼凑出二人的故事,才懂得温晟瑜为何如此失态。
温晟睿自幼便同情怜悯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觉得温晟瑜娘亲虽然有错,但温晟瑜是无辜的,所以总是私下偷偷照顾。而温晟瑜讨厌温晟殷,却没有迁怒帮助他的温晟睿。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才是一类人。
后来大了,温晟睿对温晟殷的不满越来越多,而与温晟瑜越来越投缘。所以在听说温晟殷正式册封太子就会杀了温晟瑜后,温晟睿犹豫了许久,同意了温晟瑜的计划。
他只想败坏温晟殷的名声,让册封仪式推后,谁成想贵妃为证清白自尽,皇帝一病不起。
温晟瑜登基后,未娶一后一妃,而温晟睿则将自己锁在佛堂中,日日吃斋诵经。人人都知道温晟瑜待温晟睿比亲兄弟还亲,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百般迁就万般容忍。
若这时温晟殷还不懂发生了什么,那他就白活这么大了。讽刺的是,他被诬陷乱/伦,可真正乱/伦的正是污蔑他的人。
温晟殷不是传统意义上“三观正”的人,比起男子相恋,比起兄弟相恋,他更在意的是,温晟瑜哪里值得他弟弟背兄弑父,甚至原谅自己被利用。
他至今记得当时温晟瑜的目光与神情,如同被诅咒一般刻在了脑海,哪怕万种不愿,午夜梦回时却总少不了那双眼睛。
温晟瑜咬牙切齿道:“温晟殷,像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人真心待你,永远不会有人忠诚于你,你只配活在谎言和欺骗中,永世孤独。”
温晟瑜抱着温晟睿,从城墙一跃而下,鲜血浸透了地上的皑皑白雪。
这样的话,换做他人也许记得一时,随着时间慢慢就淡了,谁又会真的较真。
可温晟殷本就是个固执又容易钻牛角尖的人,他始终无法释怀自己的亲弟弟倒戈他人。所以他迫切的想要证明,证明温晟瑜的话是错的,同时他又渴望真的有一个人,能像温晟睿对待温晟瑜那样对他。
然后,他选择了温辞,一个他心目中完美的弟弟。
与其说温晟殷对温辞感情深厚,不如说他自欺欺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愿意承认。承认便是印证了温晟瑜是正确的,证明他们三个人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可在这场戏中,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每个人也都是加害者,只不过他们都是站在自己角度的叙述者,从一开始温晟殷的执着就没有任何意义。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钟离安从床上醒来,看见房间里站着一个人正低着头在布置膳食,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