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帐中只剩冯凌,他坐到案台前,重新铺开字条,沉默地盯着那两个简单的字,神色愈发凝重。
他一眼就知晓这是谁寄来的信,哪怕这个人故意改变了字迹。
宁者,拆开是室中有丁(男子),那么这个丁就意味着“宁”失去了遮风避雨的屋子,除了说明来信之人的身份,更直接告知了他此人的处境。
他这个外甥几乎没有主动联系过他,虽是甥舅关系,到底距离太远,相聚甚少,小孩对他感情不深很正常,他自然也不计较。
况且温泽宁表现一直非常懂事乖巧,完美诠释了一个皇子的义务和责任,几乎没有向他们提过太多的要求,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要省心几分。
冯凌目光落在那个“丘”字上。
只是没想到,这孩子一开口就是千斤重锤。
丘字同样是拆字和双重寓意。丘乃“兵”字少两点,即指他面前有高丘,又道出自己缺少兵士。
不知是什么样的事情,让这个安静无争的孩子,迫切需要自己的势力。
冯凌捏起字条放到烛火上燃尽,缓缓闭上眼睛。不论什么原因,琬儿的孩子需要依靠,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温辞离开后,钟离安等了一刻钟,便跟着出了客栈。他头上戴着斗笠,挡住了面容,加上身形符合描述,很快就被两人盯上。
钟离安转身,换了个与温辞约定地方相反的方向。他只想着不能将人引到哑伯那里,根本没把这些人的事往自己身上联想。
走到人烟稀少处,少年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陌生面孔,压低声音故作不解问道:“二位有什么事吗?为何要跟踪在下?”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回答问题,而是直接攻了过来,他们一人用鞭,一人短刀,钟离安抽出软剑迎了上去。
他知道这二人极有可能是因为他戴着斗笠才追着他,所以接招时隐藏实力,十几回个下来,钟离安故意漏了个破绽,让对方的鞭子抽掉自己的斗笠。
那两人看清钟离安的样貌,果然骇了一跳,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钟离安弯腰捡起斗笠,不愉的神色让那张丑陋的脸更加可俱。
“看够了吗?”语气是被冒犯的不满。
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收起兵器便离开了,没有多说一句话。钟离安记挂着哑伯,无意纠缠,待他们走远后掉头就往郊外赶去。
本来一切非常顺利,眼看着就要出镇子了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情。这群人寻得就是少年人,目标很明确,所以有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一直躲躲闪闪的,自然就引起了大司的注意。
他原本只是有点怀疑,悄悄靠近那个孩子,谁知那孩子察觉后大惊失色,居然直接用轻功冲出了人群,撒腿就跑。
这样一来,简直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我有问题,快来追我啊。
大司立刻跟了上去,少年见跑不了,抽出腰间的佩剑与大司打斗在了一起。少年的功夫还不错,又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两人僵持好一阵。但随时时间的流逝,少年愈发不支,渐露败象。
其实大司在交手后不久,就知道眼前的少年并不是他要寻找的人。原因非常简单,钟离安的师傅温辞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剑术高手,所用的剑法招式有自己的风格。但眼前这少年所使用的,与温辞的剑招相差过大,可以说几乎毫无相同之处。
这个少年现在已是搏命相拼,底牌尽现,应当不会是故意伪装。察觉这些后,大司本来不欲与之继续缠打,浪费时间,准备抽身走人。
可少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是他将大司想成了另外一拨人,眼见自己就要被擒,慌乱下从怀中掏出了一包石灰粉,直接用掌风拍向大司。
石灰粉入眼,顿时一阵辛辣疼痛,让大司睁不开眼睛,这个举动彻底惹恼了他。他隶属司天监,又是风霁月的心腹,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何曾被人暗算得如此狼狈,恼怒下顿时起了杀心,招招直取少年的要害。
钟离安路过之时,见少年命悬一线,不忍心无辜之人被迁累,于是抽剑挡下了致命一击。
大司视线模糊,看不清来人,然而交手不久,他便发现,眼前这个使用软剑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他要寻找的钟离安。
剑可以不同,剑招的走势却是一脉相承。风霁月下达的命令是尽量生擒钟离安,但考虑到他的剑术造诣,若实在无法擒拿,可以就地格杀。
大司此刻心中一团怒火,恨不得将眼前的二人碎尸万段,方能消气,所以下手更加的狠辣,根本是要置人于死地。
钟离安还惦记着哑伯那里,不愿节外生枝,快速离开才是上策,所以借着内力相撞的气劲,拉着少年顺势向后跃出,准备逃跑。
眼见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大司顾不得许多,立刻从怀中掏出暗器s_h_è 。暗器击发,顷刻间数十只黑色毒针s_h_è 向二人,钟离安反手就是一掌,虽打落了大部分的毒针,却仍有几支s_h_è 入胸口。
他赶紧封住自己的x_u_e道,防止毒素扩散,拉着少年头也不回的往镇外飞奔,直到确认没有人追来才停下脚步。
“你没事吧?不好意思,都是我拖累了你。”少年开口道,声音竟是女子的轻柔细软
原来这名“少年”是女子假扮,此中怕是另有一段故事,才会误以为大司是来抓她的。
“无碍,不妨事。”钟离安对少女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哑伯还在长亭等他汇合,起身就要离开。
“那个、谢谢大侠救命之恩,还不知道大侠怎么称呼?”少女娇羞地问道。
“不必,此事因我而起,只是不愿拖累人罢了。”钟离安看了看了方向,不顾胸口的疼痛再次提起内劲,用轻功快速赶向十里亭。
天色渐晚,钟离安依旧不见人影。
肯定是出事了。温辞再也按捺不住,出了亭子沿着返回的路线匆匆而行。刚走了两三里,就见途边的溪水旁倒着一个人,看装扮正是钟离安。
温辞心中大慌,快步跑了过去,抱起不停抽抽搐的少年。钟离安意识不清,随着身体抽动吐血黑血,应该是中了毒。
这里环境空旷,极易被人寻来,况且入夜后亦不安全,不适宜疗伤。温辞将人背起,凭着印象在附近找了一处山洞,躲了进去。
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铺在地面,将钟离安小心放到上面。少年身上并没有明显的血迹,也就是说,他所中的暗器极为细小,为了寻找的伤口,温辞只得将他的衣服脱去。
很快,温辞就在钟离安的胸前发现了几个泛黑的针眼。对于司天监大司所使用的暗器,他略有耳闻,倒不是什么精巧难缠的家伙,但上面淬得毒却十分棘手。
温辞的视线落在了钟利安胸前的饰品上,正是他幼时送给这个孩子的,里面还有半颗药丸,恰好可解燃眉之急。
少年明明对自己的父母心存怨怼,却依旧十分珍惜这个挂饰,可见不是真的无情之人。
温辞扶起钟离安,依着伤口的位置从背后总内力将毒针逼出,胸前的针眼依稀渗着黑血,眼下没有工具,他只能弯身用嘴将毒血吸出。
也许因为大部分的毒素被吸出,钟离安似乎恢复了些许神智,只是仍然不停地挣扎着说胡话。
温辞试了几次,都没有将半颗药丸塞进他的嘴中,无奈只得将药丸含入嘴中,待化开后,一手扶着他的勃颈,一手扣住下颌,将药渡给少年。
就像十几年前救他那样。
药吞下去没多久,钟离安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温辞这才松了一口气,替他披上衣服。
因着担心大司他们寻来,温辞只在周围撒了驱虫的药粉,没有燃起篝火,而是挨着钟离安躺下,互相取暖。
提了一天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温辞又乏又倦,慢慢闭上了眼睛。就在半梦半醒间,他觉得有人在用手摸着他的腰,一睁眼却见钟离安压在他的身上,双目血红。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钟离安做了一个梦,那并不是什么美梦,却最忠实的反映了他心中的欲望,他一直压抑隐忍的深渊。
他梦见自己在黑暗的泥泞中跌跌撞撞,始终寻不到方向,焦躁与绝望交织成巨大的罗网,将他死死困在其中。
就在他准备放弃挣扎的时候,一束光透了进来,在光芒中一只温暖的手。他颤巍巍地握住那只手,纵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也知晓他是谁。
“大哭包。”钟离安抱着光芒里的人低声唤着,这个每次流泪都是因为他的人。
就在这时,温辞却猛地将他推倒在地。
“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真是让人恶心。”
那人脸上露出的嫌恶深深刺痛了钟离安的眼睛,刺痛了他的心。
“我……”
“你对我有非分之想吧。”
“不是,师父,不是那样的……”少年慌乱地想要抓住男人的衣摆。
温辞一脚将他踹开,居高临下鄙夷地看着他:“没有廉耻的东西,滚远点。”
“师父,你听我解释。”钟离安踉跄着爬起来,谁知脚下的地面不知何时变成了泥沼,他正在缓缓沉下去。
黑暗与死亡的恐惧攥着他的心脏,少年拼命挣扎着,可越是挣扎下沉的越快,仿佛下面有人在拉扯着他。
双腿,腰部,胸膛,渐渐没至鼻尖,只留下一双慢慢空洞的眼睛,毫无焦距地“看”着一步之遥负手而立的男人。
温辞一拂袖,转身离开,再没有多看一眼。
那道光越来越远,四周再次陷入了黑暗,钟离安停止了挣扎。
都是借口,不过是想要抛下他罢了,就像他的娘亲那样,说什么迫不得已,说什么不愿意,只是为了让自己没那么愧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