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云起之终于怒极,长袖一甩,一迭柳叶追魂镖扑面而来。城墙上重努连弓一字排开,千云起之看来是要和我同归于尽了。今日只带了精锐过来,到底还是低估了千云起之,低估了广湟的练军水平。
终究还是,妇人之仁。但你千云起之的广湟城里的是人命,夫余的就不是人命了?歌舒威远谪了你,到底是没有看错你!
飞镖好躲,箭墙上箭云却迎头砸了过来。身边的林副将挥剑当镖,回头一看,立时大惊失色道:“主上小心——!”
一团白影,轻柔卷过。
衣袖翩翩,清凉的花香划破了战场上空郁积的恶臭之气。那箭统统回转了方向,箭墙上的人鲜血飞溅。
背后是冲天大火,那人一袭白衣,兀自笑得逍遥俊逸。
凌静又。
这边的千云起之反倒平静下来,一字一句道:“妄造杀戮,尉迟雷焕,他日终是深陷阿鼻地狱!”
“败兵只将,凭的什么讲杀戮一词?”我一剑敲落他手中的剑,他看向静又,静又温文一笑。
“只不过是方法不一样而已。当年你爹千云中天攻城略地,屠过的城有多少,他自己有数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怪就怪,自己生在乱世!”静又平静地说道,“再说了,他就是下了地狱,还有我陪着呢。”
我仍在马上,静又抬起眼睛看着我,水润沉静。
“不是说好了么,你是阎君,我就是阎王座下的小鬼。”
千云起之回手一剑,刺进胸膛,干净利落。
其实,错就错在,你不该与我为敌。
这六千人错就错在,不该与我为敌。
我是兰陵王。
那年路过寒山寺,打水的知客僧记得不甚清楚,倒是听见谁一声叹息。妖孽,不该出现的妖孽。
或许,是在说我。
第25章
回到中军大帐,以暖急急忙忙扑向我。我给他撞得闷哼一声,他又急急忙忙地推到一边,慌慌张张地问我,“少爷,怎么了?”
静又拉开他,搀着我躺下,解开镜波,然后掀开亵衣。右胸到左右肋,青紫一片。我手一扬,一枚飞镖清脆落地。千云是用毒的世家,这镖上应该还有他们家祖传的绝毒“醉梦”。听说中者功夫再好,也会在四五天之内在睡梦中死去。静又眼神一暗,以暖惊呼,“少爷,怎么办?”
静又叹口气,拿了白布烈酒,拎起来就往我伤口上倒。然后用了内力,缓缓搓揉,帮我正骨位。我一看以暖一旁干着急,笑了笑,捏捏他的下颌:“没事。打仗么。不死就是万幸了。”以暖纯净的大眼睛瞄来瞄去,想看我的伤势,又不敢看,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醉梦的解药,我可没有。”静又看了我一眼,沉声道。以暖吓得看向我,我摇摇头,轻声道:“知道你少爷我为什么百毒不侵吗?因为我中的烈毒实在是太多了,再多个一种两种,也就那么回事儿了。”以暖用小手合拢着我的右手,小脸儿埋在我的手心里。
“烧盆开水来,丢块银锞子进去,一定要滚过三遍的水。”静又突然冒出一句,以暖应了一声,跑出帐去。
“给人家挡了一镖,人家未必领情呢。”静又轻轻地拭着我的伤口。
“我知道。”小家伙在我身边故作镇静,其实都吓傻了。我闭着眼睛养神,半天没听见静又的动静。我睁眼一看,静又垂着眼帘默默地发呆,长而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静又?”
“啊?”他吓了一跳,慌忙问我:“怎么,很难受么?”
我皱皱眉,没有说话。
静又的手指纤长白皙,动作又轻又柔。在我左胸蓝莲的位置,徘徊不去。
“你啊。”半天,他吐出一口气,“以你的功夫,耶律庆祥能伤你成这样?还是你觉得,这样痛快些,心里能好受些?”
我闭着眼睛,感到静又微凉的手指轻轻点在我的伤口上。
“你来干什么。”我平静地问他。他的手指一滞,接着有若无其事地轻笑:“怎么,我不能来?哦,对了,你还没完全地把我的经脉疏通,算算又该到日子了。”
我冷笑,“不碍事,其实现在你也感觉到了,你的真气已经完全可以自导,堵你心脉的y-in邪之气都已经被我引过来了。有我没我,不重要。”
“嗯?你什么意思?我就是要你给我疏导!”静又恼道:“从小到大都是你给我疏导的,我就是要你给我疏导!你受伤了没关系,我等就是了!”
我长叹一声:“不要胡闹了。你走吧。”
静又似乎是一愣。“这么着急赶我走?我就那么碍你的眼?”
“你带在这里能干什么?”我睁开眼睛,反问道:“你能做些什么?”
“你能干什么我就能干什么!”静又攥着拳头,指节发白:“你什么意思?”
“这苦你受不了。你以为行军打仗是干什么的?”
“我自然知道!”静又也是冷笑:“尉迟雷焕,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别跟个泼妇似的无理取闹!”我怒了:“你以为好玩吗?行军打仗的我带着你干什么!”
“泼妇?在你眼里我不及个泼妇呢吧!”静又也怒了:“你以为我是个什么东西?无耻?下贱?自甘堕落?给人垃圾一样用完就扔了还巴巴地跑来倒贴?”
“那你还不给我滚!”我撑起上身:“赖在这里做什么?是个男人就给我痛快地滚!老子我不喜欢男人,谁要你倒贴?”
“哦?你有命等吗?有命等到娶妻生子吗?”静又几乎吼出来,我一巴掌抡过去,静又的身子一晃,嘴角淌下血来:“那是谁害的!”
半晌没动静。我倒在床上,钳着太阳x_u_e,眼前一片黑。
“可舒服了?”静又轻声细气地问了一句。我闭着眼睛,沉默不语。“吼也吼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可舒服了?”他伸过手来,轻轻地抚着我的脸:“雷焕,我知道你恨,我知道你心里苦。尉迟世伯当年赶走你的那件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要活下来,你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当时我自绝的心都有了……可是不行啊……我总不能欠着你的东西拖到下辈子去……下辈子,轮回一转,究竟,谁还认识谁呢……”
我爹要用我炼药,恐怕余嬷嬷当年也是知道的。当时她那怜悯慈悲的眼神,像刀子似的剜着我,疼……
“静又,你知道元婴要怎么炼吗?”我闭着眼睛,微笑:“师父以前背着你偷偷炼过,我打下手。现在想起来,恐怕是为了炼我先练练手吧,毕竟纯阳体的童子天下估计仅我一人了……那孩子也是师父捡回来的乞丐,和我一般大,一对眼睛乌溜溜的特别好看……先要砸断胳膊和腿骨。这样才能乖乖听话。不能伤到筋脉,否则气血不通就成了‘废料’了。那天晚上我一直在,那孩子活活把嗓子哭喊烂了……我捂着他的嘴,师父配药必须清静。我说,你疼吗?那就咬我吧,没关系。他在我怀里一边流泪一边摇头……然后是断食,饿上十天,只给喝水,清空脾胃。那孩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台上,师父给灌了镇魂散,死不了,可活着更遭罪。他嘴里说不出话来,每次看到我,眼神就一亮急切地看着我,跟我说,我好饿,我好饿……我不敢给他吃的,因为那时候我觉得不久躺在那里的人就是我了!清空之后,把他浸在药酒里,泡着。他那时候一直笑,一直一直地笑。他用口型告诉我,‘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吗?因为那人说,要给我包子,我就跟着他来了’。最后,往他身上糊金泥时,他疯了一样地挣扎。我抱着他的头,他张着嘴哭,师父嫌吵,我捂着他的嘴,直到……糊到他的脸。他看了我一眼,当时我害怕极了,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了。这么些年了,我一直在想,那孩子到底是被金泥给捂死的,还是在丹炉里被活活烤死的?嗯?你说哪种可能x_ing比较大?静又?那个时候你在哪里?你知道吗?你到底知道什么呢?”我越说越轻,一直保持着微笑,“人命到底算什么呢?我到底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