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又是药材补给的时候。
甄贤原本照常去找玉青取要,才走出营帐,却听见远处一片嘈杂。
只见辕门前,玉青、顾三娘和几个军士一起,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壮汉按在地上,正骂骂咧咧地。
那壮汉穿着一身朱红戎装,胸前的补子上有隐约可见的狮纹,头上的笼巾却已被打掉了,滚在一旁。
这分明是个当朝二品往上的武官,却被一群才征召不久的新兵蛋子打得翻倒在地抱头骂娘,模样何其狼狈。
顾三娘一脸怒容,正指挥兄弟们要把那武官吊起来示众。
而玉青却一手拎着一包药材站在一边,看着热闹咧嘴直乐。
这营中的新兵们除了被逼落Cao的匪徒之外,便是迫于生计的矿工,还有少数是有血x_ing的农户,但也都是底层平民,认不得一二品大员的服制是情理之中的,可玉青这小子怎么也如此不分轻重?
甄贤顿觉头晕眼黑,连忙赶上前去,问了一声:“这是怎么了?”
玉青似没料到甄贤会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连忙站直了手脚,眼中却是狡黠闪烁,赶紧辩解:“这厮骑马闯营,还拿鞭子抽了三娘的脸!”
那顾三娘闻声也颇为愤愤地把脸一别,“甄公子你看!我不过就是拦着他不让他往里闯,他却瞧不起我,不但骂得难听,还动手呢!若是就这么让他白白欺负了,岂不是折了咱们的威名!”
顾三娘生得娇美,脸颊上的肌肤原本白皙嫩滑,而今却已起了一道赤红的血痕。
玉青和顾三娘虽然各有各的莽撞,但并不会虚言诓骗他,何况眼见为实。这找上门来的壮汉的确该是闯了辕门且还先动了手。
甄贤好一阵无语。
浙江地方,二品以上的武官屈指可数。
这人当然不是浙直总督胡敬诚。
那恐怕便只能是都指挥使司的人了。
殿下等了这么些日子,始终等不到胡都堂一星半点的消息,而今终于有人来,来的却是浙江都指挥使,这其中的意味就叫人不得不仔细琢磨了。
浙江三司无一例外和陈世钦都是脱不开干系的。
都指挥使郭鑫本人出身五军都督府经历司,当年东厂围剿锦衣卫时也曾卖了不少力气,因此受到赏识,一跃升迁,才得以在浙江出任都指挥使,目的无外乎是拖住胡都堂的后腿,给东南战事搅局。
他来靖王殿下的辕营,是想做什么呢?
倘若是胡都堂将他派来的,胡都堂的用意又是什么?
甄贤心下沉思一瞬,脸上神情不由凝重起来。
他也顾不上拿药的事了,就叫玉青先赶紧去通报靖王殿下,而后上前一步,略低头向还歪倒在地的郭鑫行了个礼,问:“敢问尊驾可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郭都司?”
郭鑫还正拼命挣扎,听见总算来了个“有眼色的”,立刻不满地瞪了甄贤一眼,粗声粗气吼道:“知道还不赶紧把老子放开?”
“甄公子你不能就这么放了他!”
见甄贤似乎对这厮恭敬有加的模样,顾三娘和那几个军士都又惊又气,立刻就嚷嚷起来。
甄贤却安抚地看顾三娘一眼,也并未就叫人将郭鑫扶起来松绑。
他只又看了郭鑫一眼,便一脸肃穆地接着开口:
“郭都司好歹也是当朝二品的大将,该当知道纵马擅闯辕营的罪过,按军法当斩立决。身为将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未知郭都司还有什么遗言或是遗愿未了,只要在下做得到,必定尽心尽力。”
此言一出,莫说郭鑫本人,便是顾三娘他们也全傻了。
第90章 二十九、定山河(6)
众人虽然义愤这厮闯营打人,却也知道毕竟算是“友军”,并没想过真要弄死他。
而今甄贤一句“斩立决”撂下来,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
顾三娘最先反应过来。
直到甄贤喊出那一声“郭都司”以前,她都从没想过,这个刚狠狠给了她一鞭子的人竟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本人。
那是她的杀父仇人之一,也是害她从此流落山野有家不能回的仇人之一。
当日她闯臬司所见到的四个人里,便是有这个姓郭的在场的,只不过那时混乱之中,她没能看清此人的面目,也不太记得嗓音。但她曾经听见那个姓卢的老太监喊其中一人“郭都司”,既然此人正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那便错不了!
早在心中杀死了千百回的仇人竟然就在眼前,且眼看要被推去刑场斩杀。
这报应来得如此快,反而叫顾三娘一时适应不能,呆愣了好一阵,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甄公子……真,真的要杀他吗?”她踟蹰先问一声,却也没把踩在郭鑫肚子上的脚挪开,一副难以置信,却又唯恐这厮逃走的模样。
那郭鑫猛听见要杀自己,虽然也不太信,却十分震惊,便恶狠狠瞪着甄贤大叫:“你……你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反正杀你的是军法,也不是我。”
甄贤神色镇静从容,眉目间自由一股肃杀之气,并不像是说笑的。
他只淡然又问了一声:“郭都司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已是即刻要下令将人压下去的架势。
郭鑫无法自控地猛咽了一口口水,终于不得不信了。虽然他自认不过是入辕门时未曾下马、不过是拿鞭子抽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军营里的女人的脸,虽然他连这个眉眼清俊身姿文弱的年轻公子究竟是谁也还不知道,但这位公子说要杀他好像是当真的。
他倒是听说过,靖王殿下这回南下是带着身边人一起来的。那个人的名姓,他从前没有在意过,自然也没记住,本以为不过是个委身侍人的罪臣之后罢了,有什么要紧的,还值得让他这个堂堂的一省都指挥使放在心上?
可如今这个不值一提的罪臣之后开口就要把他“斩立决”了。
一个与靖王殿下关系如此亲近的人要杀他,他这条命还能不能保得住?
有或者,这原本就是王爷的意思?不过是借了另一张嘴说出来罢了?
郭鑫骤然慌起来,急忙扯开嗓子喊道:“我是替胡都堂来送信的!胡都堂写给靖王殿下的亲笔信就在我怀里,只能由我亲手交给王爷!”
按照郭都司的认知,这两句话甩出来,便该有人来给他松绑赔罪将他请进营帐好生奉茶了。
然而甄贤却只多看了郭鑫一眼,脸上表情丝毫也无变化。
“押去刑场,等殿下亲自监斩。”
他向两旁军士如是交待一声,便转而看向了顾三娘。
“三娘去把张二哥也请过来吧。”
顾三娘还愣着,好一会儿猛醒过来,扭身把腿就往营里跑着寻张二去了。
玉青进门来说胡敬诚派来的人被顾三娘他们绑在了辕营门口时,嘉斐正看当日探马回报的军情。
这一股倭寇之所以能够频繁袭扰,是因为占了近海一片岛礁作为据点。温州一役,如果能和胡都堂所部合围夹击夺回这几个岛屿,便可以把倭寇彻底赶回日本国本土去。
他等了这么久,等着胡敬诚来与他商议合围大计,谁知胡敬诚竟然派了这么个家伙来他面前“叫板”。
该说这位胡都堂太机关算尽才好,还是太胆大犯上才好?
胡敬诚这是要借刀杀人。
浙江都司二品以上的武官全是陈世钦的人,而二品往下又由这些人一个提拔一个,把整个东南卫军蛀得筛子一样,八年来给胡敬诚不知道坏了多少事。
但这些人胡敬诚自己一个也不敢杀,也不愿意杀。
所以才送到他这个“靖王殿下”面前来,要看他的反应。
倘若他也不敢杀,那胡敬诚就会继续蛰伏在陈世钦投下的y-in影里,不会使出全力配合他剿灭倭寇。
所以这个人,他非杀不可。
何况此人还闯了他的辕门伤了他麾下的人,不杀实不足以立威。
这些小贤心里定也清楚明白,所以才会立刻让玉青来通报,此时恐怕已经把人拿下押在刑场等候了。
只是这个人一旦杀了,便算是彻底一棍捅进马蜂窝。
他到东南至今,并没有当真开杀戒,对文武诸员多是威慑以后利用,不是不敢杀,而是在揣摩时机,因为这砍头的刀子一旦当真落下,倘若不能速战速决拿出战绩,定会被狠狠反蛰上几口。
而今胡敬诚人未露面却先替他择定了动刀的日子,即是对他的试探,更是在施压,是对他募兵自立的回敬。
想要拢住胡敬诚这个浙直总督,使之下定决心与陈世钦一党斩断暧昧全力御外敌以安国家,除了接招,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难怪这位胡都堂能在东南拖着恁多抓扯后腿的鬼手周旋多年。这个人当真厉害。虽然并不纯粹。但父皇用此人,却也正是要用他的不纯粹。
因为一个纯粹的人,无论有多少智勇,一旦要在荆棘丛中与险恶相争,便只能玉碎,不能瓦全。
嘉斐不由沉思,神情难免凝重。
玉青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他:“王爷,就这么请那厮进门,是不是太给他脸了?”
嘉斐闻声诧异,“谁跟你说要请他进门了?”
他看玉青一眼,站起身。
玉青一怔,皱眉急道:“难不成还得王爷亲自去迎他?”
这小子也跟了自己徐多年了,竟然到今日还不明白。
嘉斐一时觉得好笑,又可气,便抬腿踹了玉青一脚,斥责令道:“传令百户以上将官在刑场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