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刀的寒光映着这第一抹震动东南的血色,在这一刻,尤为触目惊心。
这人杀得太干脆利落。
众人自成军以来,只见过靖王殿下给他们吃给他们穿陪着他们打倭寇,哪曾见过王爷杀人——尤其杀得还是当朝二品的将领,似都还未反应过来,瞬间鸦鹊无声。
靖王嘉斐静静环视当场,沉声下令:
“拟函告知兵部与诸卫所:浙江都指挥使郭鑫,屡不尊上令,延误战机,纵敌误国,又违军纪,暴虐下士,谋害忠良,已经被我斩了。既然不能积极御敌,这都司衙门也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了。从今日起,浙江都指挥使司所属官员全部停职待查。东南五军诸卫,军资粮Cao事归大都督府管,前线战事唯胡都堂令调遣,不必再受都司辖制。倘再有不服将令误战误国者,立斩不赦。”
他又低低对身边的玉青道:“你亲自挑五百个精干的,带上三娘,便服轻骑把浙江都司衙门拿下,再抄了郭鑫的家。要快,要干净,不要惊动东厂的人。”
玉青应声不敢耽搁,兔子一样就蹦走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才杀完人的血腥味。
嘉斐轻轻呼出一口浊气,扭头看向身边的甄贤。
小贤的脸色不太好,有些苍白得过分了,怕不是看不惯杀头受了惊吓罢……
嘉斐微微一怔,下意识将甄贤藏在袖子里的手抓过来握住,却觉得那只手异常s-hi冷。
但就只这么一瞬,甄贤便飞快地把手抽回去了,忙着张罗为他拟函之事。
除发往各卫所的告知书之外,呈交兵部的军报、上奏皇帝陛下的奏疏皆要仔细书写,也的确是繁忙得很。毕竟先斩后奏一个二品大员,不小心周全是要出大事的。
嘉斐心中略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哪儿不对,也不敢强行挑刺,便只好由着他又忙忙碌碌去了。
次日清晨,浙直总督胡敬诚的帅帐中便收到一颗快马送来的人头,和一封来自靖王殿下的信。
仍是胡敬诚当初送去的那两张纸,只不过各在上头多添了一个字:
克定山河,不负苍生。
那盛在匣子里的人头上,血色已凝固成深沉的黑红色,眼睛却还是睁着的,五官扭曲得分外狰狞。
胡敬诚把这八个字和一颗人头来来回回看了许多次,将传令的卫兵唤进来。
“把这个和这两张纸送去给卢公公瞧一瞧。至于会面之事,务必恭敬着告诉卢公公,大战在即,军务甚为繁忙,偏逢我的一点陈年旧疾又发作的厉害,只好待过一阵子战事稍缓,我的身子也好一些了,再登门去向公公谢罪了。”
第92章 三十、杀人(1)
东南的战局牵动几多人心,相关奏疏不断送入京中,把御案上堆得满满得。
其中大部分,都是上疏弹劾靖王殿下来的。
说法不一而足,有控诉靖王殿下越权干涉地方政事的,有上告靖王殿下私通反贼的,竟然还有弹劾靖王殿下容留女子 y- ín \乱军中的……
嘉钰静静坐在殿上,听几位内阁大臣与司礼监的大太监们在父皇面前吵成了一锅粥,有些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二哥一晃走了这么些日子,天望着都凉了,今冬北方的大雪早降下来了,再要不了多久,就要到元春佳节。
只不过今年这年,二哥怕是不能回来过了……
可他还从未过过一个没有二哥在的年。
即便是二哥在皇陵守孝那三年,只要他想去探视,也是极容易的事。
可今年与以往都不同。东南前线不是皇陵,二哥也不是去韬光养晦趋吉避凶的,即便父皇恩准他去,他也不能去。他得留在京中,替二哥死死守住这龙潭虎x_u_e。
而另有某人就不一样了,可以仗着宠爱跟在二哥身边寸步不离,能得二哥嘘寒问暖关心备至,能与二哥排忧解难共话心事,还能有二哥陪着喝一口守岁酒……
心中骤然刺痛不爽,一点抑郁之气就在眉心浮现出来。
嘉钰焦躁不安地摆弄着衣袖,下意识牙关咬得死紧。
他并不担心父皇会轻信这些诬告之言。
别的不说,但就“ y- ín \乱军中”这一条吧,倘若是真,二哥当真开始沉迷女\色了,父皇怕是在梦里都要笑醒过来,恨不得立刻下圣旨把这个女人接回北京城重重封赏。
但他实在很怕这些人如此喋喋不休地向父皇施压。
东南这一场仗,不愿意尽快打完的,不止有陈世钦。
还有曹国老。
任司礼监再如何权盛,太监毕竟还是太监。
曹国老就不一样了。
但凡科举入朝者,号称天子门生,实则还是主考官的学生。
而那浙直总督胡敬诚便也是这样的一个学生。
东南这个烂摊子,放一个胡敬诚在那儿苦苦维持着,既不能让倭寇大肆内侵,也不能把倭寇全杀绝了挡了某些人的财路,这是司礼监、内阁和父皇三方之间达成的妥协平衡。
而今父皇翻脸不认了,用二哥去打破了这个平衡。
陈世钦自然是不乐意,曹国老又能有多乐意呢?
尤其曹国老曾经也做过二哥的老师。
父皇这是在逼着曹老狐狸站出来正面和陈世钦一争。
曹慜之所以能够上位内阁首辅且安坐至今,恰恰因为这老头是不和陈公公争的。曹国老练得是忍字诀,熬到新君继立,老狗朽去,就什么都解决了。
他从前也觉得这是最稳妥的路子。
奈何父皇却忽然决意不再忍了。
也许是因为陈世钦公然拿七郎开始做文章,这种幼子受制于阉党的不爽终于彻底激怒了父皇。
然父皇的手段到底是比他老辣狠厉太多了。
父皇是敢把二哥扔出去刀头舔血的。若是换了他,至多也就只能如之前那般在曹国老面前放几句狠话,绝舍不得动二哥一根头发丝儿,难怪落得被父皇讥讽嘲笑的境地……
思绪渐渐有些散漫,嘉钰不由气闷,这才察觉自己一直屏着呼息,当即叹了一声。
他听见一旁的嘉绶小声唤他。
“四哥……四哥……”
七郎这小子,还是老模样,没心没肺的,封了王,成了亲,也没见半点长进,甚至连自己如今是个什么处境也毫无知觉,瞧见就来气。
嘉钰顿时一阵头疼,十分厌弃地瞥了弟弟一眼,“你就不能少吃点?为了打这倭寇,二哥府上都快搬空了,就你还拼命吃拼命吃——”
嘉绶嘴里还正叼着半块没吃完的糕点,听见这么一声斥,吓了一跳,连忙委委屈屈地吐了放回碟子里,低头时却还忍不住偷看一眼。
这不知厉害的模样愈发地叫嘉钰两眼一阵阵发黑。
且不说是内阁御前议事这样要紧的场合,也不提此一议的结果只怕关系到二哥在前线的生死,单说父皇为什么要叫他们两个过来旁听着,为什么不叫三郎、六郎那两个来?这小七儿只怕从没想过。
想到此处,嘉钰顿时一阵无奈,忍不住放弃地叹息,“算了,谁要你从嘴里吐出来了,没个模样……想吃就吃完它吧。”
嘉绶立刻如获大赦,赶紧将恋恋不舍的那半块点心一口塞进嘴里,一阵猛嚼就用力往下咽。
他还正抹着嘴,就听见父皇的声音打雷一样从上方传过来。
“你们两个有什么想法,大声说出来,不要嘀嘀咕咕地咬耳朵。”
嘉绶一口点心还没完全咽下去,差点噎住自己,紧张地拼命抓着脖子,张嘴也发不出声音。
嘉钰无语在心底长叹一口气,只得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水,一边递到嘉绶嘴边,一边应声。
“儿臣没有什么想法。就是看七郎的点心碟子快空了,叫他慢点吃别噎着罢了。”
言罢,他还没忘了替嘉绶抹一把嘴角沾着的点心渣渣。
嘉绶喝了两口茶,终于把那一口塞住嗓子的点心咽下去了,这才心虚地挠了挠头,颇不好意思地冲父皇咧开嘴,露出一双虎牙。
这情景看得阁臣们各个面露尴尬之色。
虽说圣上以北疆战绩为名封赏了昭王殿下,但这位七皇子到底只是个浑浑噩噩的半大孩子,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瞧见。
以资质论,目前的昭王殿下与靖王殿下比,实在相去太远了。所谓的“二王之争”根本没什么可争的。
事实摆在眼前,陈公公却一意偏要扶立昭王殿下,其心已是昭然若揭。
皇帝陛下特意将昭王殿下叫来御前听政,也正是因为这个。
陈世钦其实是不愿意七殿下再多露面的。露面得多了,自然藏不住拙,非议之声便也会随之多起来。
而皇帝陛下便偏要让七殿下自曝其短,打得无外乎是陈世钦的脸。
但亲儿子毕竟还是亲儿子,说毫无期待之心那也是不可能的。
甚至,以曹慜为首的众阁臣们心中都各自有所揣测,以为圣心待昭王殿下其实颇有期许与偏爱。
圣上是把这个小儿子当作保底的人选在栽培呵护的。
假如万一,靖王殿下有所不测,又或是未能使圣上十全满意,昭王殿下便会是陛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当然这一切都只在昭王殿下能够明白通透有所长进的前提之下。
陛下想要的,是一个七窍玲珑的幼子,进可以力挽狂澜撑起大局不至于使天下沦陷于阉党之手,退可以体恤君父辅佐兄长保江山基业万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