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绶陡然愣了一瞬,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若要说快活与否,他身为皇子,又刚刚得了父皇的封赏,住的是阔绰奢华的王府,吃的是珍禽走兽四季时鲜,更得娶心爱的女子为妻,他的日子自然是比寻常人要快活百倍千倍的。
可他又常常觉得不快活。
这种郁闷时不时就在胸中满溢而上,淤积心口,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挥之不去,不堪其扰。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快活还是不快活。苏哥儿对我好的时候,我可开心了。可是对着父皇和母亲,我又难过极了,总觉得心里憋闷得慌,连笑都笑不出来。还有那个陈公公,他现在隔三差五就要上我那儿去,每次都不是送吃的就是送玩的,说是父皇的赏赐,可是……父皇没事儿老赏我干嘛呢?父皇他明明每次见到我都一脸嫌弃的模样……而且,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老太监,他笑起来怪怪的,还总是说些怪怪的话,惹得母亲和苏哥儿都数落我……”
他原本是不敢和四哥倒苦水的。
四哥跟其他的兄长都不一样,总喜欢挖苦他,骂他。
可这会儿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也许是因为方才四哥有心或无意地替他躲过了父皇的责骂。
也许是因为此刻四哥望着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又温暖,让他忍不住就想依赖。
也许是……
嘉绶苦恼地双手拖着下巴,整个人都如同萎靡的幼兽,茫然又惶恐。
嘉钰细细看着他,竟不禁有些心酸。
小七儿声声字字所说所望的,无外乎“亲情”。
偏偏再寻常不过的“亲情”二字,却是最大的奢望。
所求不得,人生至苦,纵然坐拥天下,又有何乐趣可言?
七郎不是个真傻子,他其实……什么都感觉到了。
他只是还不能想明白为什么。
陈世钦想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傀儡。
但此刻的嘉绶对陈督主而言,却如此不够完美。
比起二哥身为元皇后唯一嫡子的身份,七郎不过是一个普通妃子的儿子,其出身甚至还不如他这个贵妃之子。
更何况七郎还娶了鞑靼人的小公主为妻。
陈世钦要扶七郎上位,堂堂母仪天下的圣朝皇后又怎能是一个鞑靼女子?
所以,鼓吹兄弟相争,使七郎失去手足,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让他失去生母,失去他心爱的女子,如此,他才能终于变成个孤独又完美的木偶人,除去绑缚绳索,身边空无一人。
但这些话,又该如何说呢?
七郎一定不会信,更不愿意信,必还是会像从前一样茫然又惶恐地瞪大眼,又或者生气地哇哇大叫,埋怨自己这个坏哥哥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来吓唬他。
人是不会在安逸中一夜长大的。七郎所欠缺的,恰恰是痛苦,是他如今所困扰的也远不能及的痛苦,只有如此,他才能彻底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蜕变出真正的形状。
哪怕这痛苦,会让他痛不欲生。
嘉钰下意识伸出手,理了理嘉绶略有些歪扭的衣襟,低语时叹息从眉梢眼角倾泻。
“你想不想这一辈子都能好好的,过快活的日子?”他认认真真地追问嘉绶。
“当然想啊。可是——”嘉绶困扰地耷拉着脑袋。
“七郎,你不要犯糊涂。”嘉钰猛一把用力抓住他小臂,“你好好地想一想再回答,你说四哥有没有当真对你不好过?”
“当然没有啊……”嘉绶似被吓到了,脱口而出否认。
“还有二哥呢?”嘉钰立刻紧逼一步,“二哥待你好不好?你和你那个小王妃的婚事,是不是二哥一力替你做的主?你上次在二哥府上胡闹,冤枉了二哥,二哥是不是也还是心疼你,并没有当真怪罪你的?”
这样说来,的确是没有错的。虽然他总觉得二哥身上有股他也说不太明白的煞气,总叫他有些害怕。但二哥着实从来没有亏待过他。
而四哥待他的“坏”,至多也就是多损了他几句罢了。他虽然常常会觉得委屈,却从未打心底对哥哥们有什么不满,更无一日觉得哥哥们是不好的。
可如今……
“四哥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心中忽然有些害怕,嘉绶紧张地咽了几口唾沫。
他看见四哥也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那你呢?你心里对哥哥们是怎么想的?如果有人跟你说哥哥们的不是,或者哄着你做会害死我们的事,你会怎么做?”
短短几句话,四哥说得极轻极缓,却字字如同烧红的刀,滚烫地直捅进他心底。
果然如此……果然是这样!如今连四哥都在怀疑他了!
可他到底做了什么?何至于就要招惹这样的怀疑?!
被紧抓住的手钻心刺痛,胸腔里骤然紧缩,嘉绶整张脸都皱起来,俨然马上就要哭出来。
“……我……我根本没想过要和二哥争什么,我没有——”
他几乎是嘶喊出来。
嘉钰一把死死抓住他,不许他乱嚷嚷,指甲几乎嵌进r_ou_里去。
“七郎,自古天家无父子,翻遍史册,兄弟阋墙,争权夺嫡,弑父母,杀兄弟,屡见不鲜。但这是亡国乱世的祸端。帝王身后必有权臣,储君之争即是党争。所以你要好好记着我今日对你说的话,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记得,二哥和我是你的兄长,咱们才是血浓于水的兄弟!手足之亲,不可相残!倘若有谁要变着法在咱们兄弟之间挑拨是非,那个人就是咱们共同的敌人,你一定不要轻信他。”
他执意紧盯着嘉绶,直看着那个孩子点头如捣蒜,才骤然松开手,精疲力竭地向后倒下去,重重叹一口气。
“二哥一向不是愿意解释的x_ing子,他待你的好,就算你不懂,他也不会和你说什么。但你若是当真什么也不懂,一定会害死二哥的。二哥若有不测,我也就没法再活下去了。到那时候——”
这些话原本也是肺腑之言,更是心之所忧。只不过从四殿下口中说出来,难免是一股郁气,再配上他那张病弱苍白的脸,愈发显得凄惨。
嘉绶已然被吓得有些懵了,扑身就紧紧抱住他,满口许诺:“四哥你别胡说!我好好记得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嘉钰虽说方才是装晕的,但毕竟身子虚弱,劳心说了这半晌话额前已全是s-hi冷汗水。
他闭着眼靠在软枕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觉得稍稍缓过一口气来,便又侧脸细细看住嘉绶。
“我听御医讲,你母亲近来身子不太好,头风症犯得很厉害,每天都在用针吃药……你要常常去看望她,尽量多陪伴她,让她宽心。你长大了,不能再像个没心肝的孩子一样,否则将来一定会后悔……”
四哥的眼神太复杂,似有万语千言的深意,说出来的话更让他似懂非懂。
嘉绶不知四哥为何忽然又提起他的母亲,茫然许久,只能点点头,乖巧地趴在嘉钰身旁。
第94章 三十、杀人(3)
父皇亲口下了命,要杀顾三娘,虽然不见圣旨,但话毕竟是当着一众阁臣们的面说的,算是“口谕”。曹阁老的书信不日便送到了军营之中,请靖王殿下早作准备。
所谓“早作准备”,自然便是让他先把那个女子妥当处理了,不要留给东厂的人,免得多生枝节,后患无穷。
嘉斐看着手中这信笺,不由重重叹一口气。
在曹慜这样的内阁大员眼中,顾三娘不过是连名字都不值得被记住的“顾氏女”,是个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匪”罢了,死了,充其量也就是阵亡者数字中的一个,而活着,怕是连个数字也算不上,只能被彻底淹没在“百姓”这个看似重要的统称之中,绝不该妨碍大局。
但对顾三娘身边的人来说,尤其是对顾三娘自己而言,她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鲜活的人,是一条x_ing命。
若是早几年的时候,杀掉一个顾三娘而又不激起民愤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甚至还可以利用她的死为自己拢络人心。
可如今,他并不想这样做。
大概是因为,小贤终于回来了。
倒不只是害怕甄贤会生气,为此嫌恶他。
嘉斐觉得,而今他的心境已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许多变化。
从前的他,有各种理由不畏惧去做一个坏人,但如今,他却更渴望能做一个好人,一个更配得上小贤、能使小贤甘愿为他留下来的人。
也许他当真是在下意识改变自己,想要离小贤期望里的模样再近一些、像一些。但他却觉得,这样的改变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相反让他感到安心,甚至喜悦。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那些随着母后的离去而生的愤怒似已渐渐平息,如同冬去春来,冰雪融化,在心间再次萌出温柔的枝桠。
这一切都是小贤带给他的。
小贤便是他的救赎,是他藏于心底的柔软。
这份无法明言的感情,他从未奢望能有第二个人懂得,哪怕是父皇,或是嘉钰。
这是只属于他的珍宝,只能由他自己守护。也只有他自己。
嘉斐将曹国老的信折好重新装回信封里,犹豫片刻,还是独自出了大帐,去寻甄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