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殿下的谋臣,凡事当以殿下为优先,这种时候,他其实应该劝阻殿下,不让殿下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他明明十分通透这道理。
可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清楚明白地嘶鸣呐喊着。
殿下并没有冷酷地决断杀伐,而是愿意为这些不该枉死之人奋力一争,这选择让他又欢喜又担忧,矛盾得痛不欲生。
这一刻,甄贤觉得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心深处那柔软的死x_u_e。
他实在不愿意殿下在这权力角逐中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却又深怕自己的执念终有一天也会成为殿下的破绽,使得殿下身陷险境步履艰难。
甄贤恼恨地叹息一声,蹙眉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低声道:“殿下的苦心,我明白,可……其他人就未必。我只怕殿下始终很难如愿。”
嘉斐闻之眸色一深。
果然小贤始终还是他的小贤。
小贤是懂他的。
既然如此,他就可以无所畏惧。
“若他们不愿意在卫所驻守,那就只能趁大军一举攻岛扫除倭寇之时出海远走。否则再难有别的活路。”
他情不自禁抓住甄贤双手,合十握在自己掌心,语声里尽是情深。
“父皇一向忌人言,许多时候,为了‘人言’二字,不惜大动干戈,做些不必要的事。但我不是父皇。只要你懂我,旁人如何说如何想都好,我不在乎。”
甄贤眼眶一热,险些涌出泪来。
“这件事我来和光风兄说,殿下就不要出面了。”他慌忙抹了一把发烫的眼角,如是说。
嘉斐闻之轻笑摇头,“你知道我不会把你推在前面去替我解决难题的。我又不是为了诓你替我卖命,才和你说这些话。我只是怕你也误会我,又要生气跑掉了,那我可怎么办才好?”
最后这一句一半是忧心,一半却是玩笑。
只怪当时年少,幼稚无状,做了蠢事,就此被王爷捏住了,每每提起来卖乖取笑,看架势是还打算要笑上一辈子的。
甄贤脸上顿时一红,又是羞耻,又是委屈,便伸手恼道:“我已说过我不会再离开殿下了。殿下若是不信,索x_ing拿绳子把我捆了拴在身上吧,省得不安心。”
他竟然当真伸手让靖王殿下把他绑起来算了。
嘉斐当场一怔。
因着自幼家教甚严,于那些私底下的事上,甄贤一向稚嫩单纯得很,也从不往歪处想,故而全然不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但这字字句句落在靖王殿下耳中心上,再配上那张浸染红潮的脸,纵然明白他并没有那种意思,也还是觉着与调情爱语无异,忍不住就遐想万里,觉得几时若是真能绑一下那必定是极好极好,别有滋味,风景无限……
嘉斐心里已乐开了花,面上还勉强绷着劲,怕小贤反应过来就要骂他心术不正,赶紧掩饰地摸了一下鼻尖,就哄着甄贤道:“你只去信把陆澜从临安唤来,我与你一起见他。”
第96章 三十、杀人(5)
贤妃刘氏的头风症是陈年顽疾,但这一回发作得格外凶猛,施针用药月余不见好,反而愈发沉重,终于成了中风麻痹之症,半边身子都没法动弹,又在床上躺了三天,到底还是咽了气。
隔天两个专为刘妃煎药的内侍便吓得一个悬梁一个投井。替刘妃问诊的太医也因医治不利获罪遭了贬谪,离开皇家太医院告老还乡去了。从太医院往下,御药房、生药库、典药局连同安乐堂上其余有所关联的医官和宫人各个自危,深恐要受牵连。
自元皇后薨没以来,后宫再没有死过妃位以上的命妇。而今刘贤妃病逝得如此突然,一夜之间,给整个内廷蒙上了浓重的y-in影,连外朝也为之震动。
因为刘妃是昭王殿下的生母。
曹慜等阁臣连夜便想进宫上御前探个口风,却全被拦在了西安门外。
司礼监的内官们传出话来,说是陈督主亲口发的话,圣上因刘妃病故而伤怀,龙体抱恙,只留昭王殿下一人在跟前侍奉,外臣一概不予召见。
一众阁中重臣竟然全被宦官堵在了宫门之外,欲见圣颜而不得。“九千岁”这名号看来已是连遮掩也不需要了。
曹阁老察觉情势不对,不顾年纪老迈,当即改道上了安康郡王嘉钰的郡王府。
当时,嘉钰其实也没有安寝。
刘妃之死,绝非意外,少不了陈世钦在幕后设计。那两个小内侍怕是被灭口的。至于告老还乡的御医,多半也难逃一劫。
但取一个x_ing情懦弱又无母家支撑的妃子的x_ing命,一定不会是目的,而只会是开端。
接下来,想必陈公公就会要寻一个借口,将七郎留在内廷,以便彻底将之控制起来。
尤其是,若能够说动父皇——无论用什么方法,使父皇赐七郎入住清宁宫,用“入主东宫”的方式,把七郎这个储君之位坐实,那真是再妙也不过。
杀死刘妃,挟制七郎,这便是陈世钦对父皇执意让二哥肃清东南的回应,更是一个讯号,是敲山振虎,杀j-i儆猴。
他陈世钦可以在内廷杀人,不仅止于
杀几个内侍宫女,也不仅止于普通美人御妻,而是这后宫之中深受圣眷的贤妃,昭王殿下的生母。
既然皇子的母亲杀得,接下来,或许就可以杀皇子本人。实在不行,干脆杀皇帝。
可笑他们的父皇,骄傲一世,把天家帝王的颜面声誉看得极重,难道如今竟只能像只大马猴一般,被个老太监困在深宫中,连自己的妃子也不能保全?
这实在不像父皇的行事。
也许父皇是还有顾虑,顾虑儿子的x_ing命,所以暂且隐忍,又或者父皇是另有图谋,所以弭耳俯伏,以此迷惑对手。
毕竟赋权容易,收权太难。
一朝不慎,养虎为患,再想打虎,就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达成。
只不知父皇如今可有后悔当年与陈世钦合谋,倚借内官之势上位,终使阉党权势泛滥不可收拾。
若说后悔,同样非父皇的作风;可若说不悔,看眼前这乌云滚滚恶雨将至之势,似乎又太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但无论如何,这一夜注定无眠。
嘉钰也并不想见曹慜。
曹阁老来找他,无外乎是担心陈世钦强扶七郎上位,而此时二哥又远在东南前线,怕到时候木已成舟,无可挽回。
曹阁老想要的,是他母族万氏的势力。
为了二哥,嘉钰当然不介意请他的母亲、外公和舅父出力,他只是单纯的厌恶以曹慜为首的这群大臣们。
就是这些人,不久以前还跟着一起在父皇面前数落二哥的不是,拼命拖后腿,给二哥出难题使绊子。
二哥与陈世钦交锋时,这些人没有一个肯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支持,各个模棱两可言辞闪烁,大玩官场权术,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被“九千岁”揪住脖子的出头鸟。
而今陈世钦得寸进尺,他们又急惶惶怕起来,多半也并不是担忧什么天下社稷,或是担忧靖王殿下的安危,而是怕自己到底站错了队,就此一败涂地要彻底输了仕途富贵。
要说父皇究竟为何与陈世钦周旋博弈了这么多年始终不得胜算,麾下这一群国之“栋梁”当真“功”不可没。
夜色早已深沉,灯树辉煌映着年轻的倦容。嘉钰毫无意识地皱眉咬紧了牙关。
阁老毕竟是阁老,不见是不行的。
但在与曹阁老会面以前,他却必须要先见另一个人。
自萧蘅芜悄然离府也已足有一个时辰了,为何回来的如此之慢?
嘉钰焦躁地死死盯住窗外灯火。
忽然,他听见一点极轻的脚步声。
嘉钰当即直起身来,几乎坐不住了。
顷刻,萧蘅芜遮掩在帷帽下的脸终于从暗处转出来。
她额头还沾着汗水,连帽子也来不及摘去,就匆匆对嘉钰说道:“靖王府外头全是东厂的人,已经进不去了。”
嘉钰闻言只觉面颊一涨,眼眶顿时就红了。
陈世钦果然是要下手。
他原也有所意料,只没想到,这老太监竟能突然发难。
眼看东南前线大战在即,看起来二哥完浙江诸县与都指挥使司之后,又新收服了那浙直总督胡敬诚。胡敬诚与靖王殿下临阵结盟,这便是要将陈公公安置在东南的人彻底甩开了。陈世钦显然对等待战果已失去了兴趣,不愿坐等靖王殿下再平倭患建奇功,而要先手为强。
自二哥南下以后,莫说靖王府,便是围着他转悠的东厂眼线也没有断过。
但盯梢毕竟只是盯梢,东厂再蛮横,也未必就敢做什么。
可如今陈世钦已然大有逼宫之势。
倘若崔夫人和小世子为东厂挟持,那便是彻头彻尾的人质,与被父皇留在京中又截然不同了。
只听见刘妃病故的消息,嘉钰就立刻让萧蘅芜甩开东厂派下的番役赶去靖王府,想抢先把人接来自己这里。
难道终究是晚了一步?
万一……万一他没能保全崔莹和棣儿……
嘉钰简直不敢想象。
倒不是对这母子俩有多少怜惜之情,他只是害怕二哥会因此怪他,更怕二哥会因此掣肘,受制于敌。
“靖王府里,现在是什么情形,你可有仔细打探清楚?”
嘉钰深深吐息了好几次,才勉强使那颗狂跳不已的心平复些许,就咬着牙追问萧蘅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