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并不担心嘉绶。
嘉绶始终是硬不起心肠的。但靖王嘉斐又如何呢?
待到那时候,嘉绶一心维护的兄长,是否还能如此刻这般优先顾虑他的生死?
尤其,当靖王嘉斐真正成为新的君主时……
“我不是个孩子了。甄先生说得对,我是父皇的儿子,圣朝的皇子,我也能做我该做的事。”
嘉绶仍细细诉说。
苏哥八剌心中五味陈杂,忍不住用力反抓住他手腕。
“你可都想清楚了,假如你二哥成了储君,就算他不愿意杀死你这个‘假储君’,他身边的那些臣子也会逼着他动手的。”
嘉绶猛然怔了一瞬,似并没有细想过这问题。
但他的眼睛始终那么明亮,闪动在这夜晚的重重帷帐之中,错觉如天幕星辰。
他沉默了一会儿,展眉无辜地冲她笑了。
“可我们是兄弟啊。二哥不是我的敌人。我不能只想着自己。”
刹那,苏哥八剌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顶,涨得她好一阵头晕眼热。
她忽然有一点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思念这个少年。
那样单纯美好的笑容,她愿意付出一切来守护。
“好,那我陪你留下。”
她倾身捧起他的脸,将薄汗微s-hi的额头与他的紧紧相抵,低声用蒙语一字字起誓:
“我是大蒙古可汗的妹妹,Cao原上的苏哥八剌别吉,而你是我选择的男人,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嘉绶浑然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怔怔盯着她一开一合的红唇,犹豫良久,缓缓环起双臂,将她回抱在怀里。
第121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3)
胡敬诚久有头风之疾,后来到了东南,又在战事受阻和官场倾轧的重重压力之下,染上了常年胃痛的毛病,故而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缺不了大夫。
于是胡敬诚便代问了为他诊病多年的老医师,说自己有两个老家来的宗亲子侄,有心学一些医学药理,能否在返京路上跟在近侧做个短期学徒,看看资质。
不料老医师怎么也不答应,指着靖王殿下说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煞气,不似医者,反倒是对甄贤满意地很,问了几次愿不愿意往后就跟着自己做个入室弟子,悬壶济世。
“有煞气”这三个字,自样算不上什么好评价。老医师并不知道两人的真实身份,却一望便十分敏锐地察觉了表象之下的差异。只是这差异于靖王殿下而言,虽然可以接受,但总有些不痛快。
最终是胡敬诚反复说了几次,老医师才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并与胡都堂约定,这一路直到顺天府边界为止,再往前便无法同行了。
甄贤总觉得,其实这位老人已隐约察觉了许多,所以才不愿与他们一同入京。
但他所没有想到的是入京以前临别之时,老医者固执地撇开众人,将他拽到一旁避人处问他:“你的眼睛里,有救人的善念,却没有杀人的戾气,前面不是你的去处,为何不愿跟我走?”
甄贤震惊许久才能回神,不由苦笑。
“我答应了一个人,此生不会再丢下他一走了之了。”
老医者却似早有预料。
“天地之大,救人的路有千百条,你偏偏选最难的走。”他喟然叹息一声,取出一张早已拟好的药方递给甄贤,“你的旧伤没有养好,我这有一副方子,都不是什么特别稀罕名贵的药材,你姑且拿去吃着,往后切忌受寒劳累。”
甄贤接过药方,看见老人孤身背着一只药篓撑着一把锄头拂袖飘然而走,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莫名萧瑟。
再往前走不就,到了北京城门口,远远便望见城门前张贴的净街告示,还有悬挂示众的尸首。黄龙的尸首。
不算高壮的一条猎犬,僵硬沾染血污的身体和孤零零挂在一旁的头颅已然腐烂,呈现出一样的乌色。
死亡的味道招来了食腐的蚊蝇。鸦鸟在枯枝上不断嘶叫。所有进出往来的行人都掩着口鼻别开脸,仿佛不忍直视这惨景。
甄贤怔怔望着那已然身首异处的狗,几乎不能站稳。
一瞬间涌上心头的,并不是往昔相处的画面,亦不是愤怒或恐惧,而是一片没有温度的空白。
他忍不住地开始想,为什么黄龙会被挂在这里,挂在他们返京进城必经的城门,这又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一个讯号,是不是对方也已有所察觉……
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激起千层浪,根本来不及悲伤。
但嘉斐很快从身后撑住了他。
熟悉的体温与力量瞬间将他从无休无止的疑问中拔了出来。
他这才像个溺水之人般,猛地吸进一口空气,咳嗽得屈起身体。
第122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4)
进城的时候并没有受到多少阻碍。
胡敬诚特意让嘉斐与甄贤两人以医者身份留在车内,自己扮作重病模样。毕竟皇帝尚未公开削去胡敬诚的职位,胡敬诚任然是在任的封疆大吏,有许多的便利。
真正麻烦的,是进城以后。
胡敬诚忽然被圣上召还,到了京畿地界,这一件事陈世钦是不可能不察觉的。既然有所察觉,定会有所应对。
陈世钦多半会亲自在馆驿等候,并且沿途使东厂番役跟随盯梢,监视胡敬诚一行举动。但有不慎暴露,靖王殿下便难有活路了。
尤其京中,东厂内官纵然未见过靖王殿下本尊,画像也总是见过的。
果不其然,才进城门,便有一队东厂番子迎上来,各个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模样,竟就想要搜车。
胡敬诚手下的人便死死拦住,称说都堂病重,不得搅扰。
一边决不罢休,一边寸步不让,正僵持不下时,忽然另有一队人马不紧不慢从胡同里冒出来,赫然竟是一队锦衣卫。
为首一个千户,生得剑眉英目,脊背挺得笔直,话也不多,上前就用一把绣春刀将为首的东厂役长往后挡开一步,冷道:“锦衣卫办案,让开。”
一句话,震惊当场。
甄贤坐在车里,听见这一声,顿时浑身的冷汗都在瞬间淌了下来,与嘉斐交握一处的掌心异常冰凉。
锦衣卫是最后一道决定成败的关卡。
但唯有这一步棋,他至今怎么也猜不透。
心里隐约有种预感,他总觉得在圣上的谋局之中,这一颗棋子多半着落在四殿下身上。
可他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一队突然出现的锦衣卫一副黄雀在后的架势,显然也是专程在此等候,且还要故意先等着胡敬诚的人与东厂的番子冲撞起来才露面,尤其一开口,便是语气不善——锦衣卫为东厂倾轧多年,已经许久无人敢这样与东厂内差这样说话了。
这一路锦衣卫是来搅局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他们要搅的,究竟是谁的局呢?
甄贤小心翼翼透过车窗的缝隙看出去,正看见那被绣春刀格开的东厂役长一脸震惊地瞪着眼。
那役长显然对于这一队锦衣卫的出现也是全不知情,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搅和,不免露出凶相来。
“我们可是奉了陈督主的命来护送胡都堂到馆驿的。你们来是办谁的差事?”
他话说得已极不讲究,动作也很是粗鲁,就伸手想去推那锦衣卫千户。
不料锦衣卫千户却侧身一闪,轻轻巧巧便躲开去,反而叫那东厂役长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
“锦衣卫只办圣上的差事。”
这一句仍然说得简短低沉。
甄贤胸腔里“咯噔”一响。
太快了……
皇帝陛下为什么会在此时就动用锦衣卫呢?
这样做固然可以避开东厂和陈世钦,却无异于不打自招,倘若当真是皇帝陛下的作为,用意又何在呢?
既然如此,当初直接派锦衣卫南下办案岂不更好,又何必多此一举?
甄贤总觉得心尖上有一团迷雾,模模糊糊地叫人什么也看不清楚,还正皱眉沉思,果然就听见那锦衣卫千户又说了一句:“奉上谕,着胡敬诚即刻入禁面圣。”
太奇怪了……皇帝陛下不该会做这样的安排。
尤其此时还不是时候。
第123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5)
此时直接宣召胡敬诚入禁面圣,却将陈世钦晾在馆驿,这便不仅仅是会引起怀疑与警觉的问题,而根本是无异于摊牌了。陈世钦一定立刻就会明白一切,进而倾尽东厂之能抢先将靖王殿下控制在手中。即便殿下有圣上密旨在手,倘若根本没有机会将这“衣带诏”公诸于世,那和没有也并无区别。
这所谓的“上谕”绝无可能是真。
那么,这一路忽然冒出来看似“解围”的锦衣卫究竟是奉了谁人之命而来……?
甄贤心中飞快地思索着。
车外全是人,他也不敢出声多言,就用手势向胡敬诚解释对策,而后便下意识把收回来的手按在了身边靖王殿下的手背上。
嘉斐始终神色沉敛,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是固执地再一次反过来将那只企图安抚自己的手握紧在掌心里。如同争抢临危时涌身上前的那一步。
胡敬诚了然点头,敲了敲紧闭的车窗。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家仆将车窗推开一寸窄缝,恭恭敬敬问了一声:“大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