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斐实在哭笑不得,终于再也忍不住,便低低唤了一声:“四郎!”
嘉钰却一回身,扭脸整个人扎进他怀里。
“二哥!”
他这才终于喊出来,双手环住嘉斐的腰,犹如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鼻息里尽是久违的气味,仍是他喜欢的Cao木清香,并没有因为分离,或是别的什么人而改变。
这一点微小的认知忽然让嘉钰心潮狂涌得快要哭了。
二哥还穿着那身他跟舅父讨要来的京卫铠甲,冷冰冰的,让他觉得不舒服极了。可他只微微皱起眉,仍是紧紧把脸贴在那坚实胸膛前的护心镜上,怎么也不肯离开。
他有三年没见着二哥了。
他念了三年,没有近君情怯,只想就这么死死抱住了,再不撒手。
这熟识的任x_ing有一点骄纵,更是委屈至极,叫嘉斐心都软了,一句到了嘴边的嗔怨也再说不出口,只能无奈轻轻捏了一把嘉钰的鼻子,摆出训斥的模样叹息。
“做什么不进屋里烤着火等,偏要站在院子里吹得鼻尖都凉了……”
嘉钰反而把脸埋在他胸口用力蹭了蹭,想也没想,就负气开口:“你当初去接甄贤,可是一气儿从苏州跑出了居庸关呢。我不过是在院子里等着,连城门都不能出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他着实是什么也没想。
只见到二哥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他便什么也没法想了,涌上心头的,全是三年来的隐忍压抑,连舌尖上也是苦的,张口吐出的话便怎么也不受控制。
在场并没有多少人。
甄贤只能尴尬地看着他。
嘉斐也只能尴尬低头,无言看着他。
便是一向大大咧咧的玉青也已经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摆了,只好佯作不懂地把脖子和脑袋扭到夸张的程度。
所有人都不接话。
这冗长的沉默终于让嘉钰警醒起来,察觉自己失态。
他熬过了三年,好不容易二哥回来了,一切都仍在掌握之中,几乎就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就可以将二哥推上至尊之位。而他也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可以无所顾忌地站在二哥身边,成为不可或缺的那个人。
也许,有些妄念始终只能是妄念,他心知肚明,但他此生所能触及的、最完美的将来眼看已唾手可得,他怎么能在这时候,只因为一时的情绪失控就把一切都搞砸了?
嘉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无法抑制地簌簌发抖。心口有种撕裂般的锐痛,痛得他视线模糊,甚至能听见声响。他用力深深吐息了好几回,才勉强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轻道:
“我想早一点见到二哥。能早一眼也是好的。难道二哥就不想快一点见到我么?”
二哥没有立刻回答他。
嘉钰觉得他几乎已经触摸到了二哥的犹豫和抗拒。那黑色的怪兽悄然从心底钻出来,化身藤蔓,牢牢捆绑着他们,又似万千拼命抓扯的鬼手,挠得他撕心裂肺得。
二哥的眼睛仍是望着甄贤的。
他想他大概又要被推开了。
嘉钰遽然后退了一步,暗暗咬了咬牙,作势就要先走。
“我不能留得太久,会引人怀疑的。你们先休息一会儿,小心等我的消息——”
三年不见,嘉钰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病体孱弱的俊美少年,眉目间已然满是及冠盛年时杀伐凌厉的决绝。
他眼中急剧黯淡的光太落寞,言行却何等坚定。
嘉斐明显怔了一瞬,似毫无防备,但很快便明白过来,只得妥协地叫了一声:“阿钰!”紧跟一步把人拽回来,一边哄道:“先进屋再说。”一边颇为无奈地看了一旁的甄贤一眼。
这个眼神太复杂,竟不知究竟是安抚,还是求援。
甄贤静静在一旁看着,下意识冲他摇了摇头,旋即也怔了一瞬,便连忙又点了点头,而后立刻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找玉青说事去了。
第125章 三十五、万乘之尊(7)
玉青看起来一脸倦容,大约是这阵子疲于奔走,既要探查情报又要传递消息还要提防躲避着那些神出鬼没的东厂番子,让他很有些累着了,连脸也瘦得凹下去一圈,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哪还有白净俊俏的后生模样。他看见甄贤并不跟着靖王殿下进屋,而是往他这边走过来,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愈发流露出复杂的表情。
甄贤向他问好道了谢,又问了些诸方情形,便也没有多的话可以说了,就安静在院中站下来。
天色已然渐渐黑了,空气里熟悉的属于北方的干爽与三年间江南之地的s-hi润柔和截然不同,有种肃杀的凌冽感。
玉青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住,扭着护腕绑带挪到甄贤身边,扭扭捏捏地问:“甄公子你不会觉得不开心吗?”
甄贤原本正想自己的心事,猛听见这么一问,一时竟没能明白过来,就愣愣反问了一句:“什么意思?”待回过神,顿时后悔得如吞黄连。
他着实不必多此一问,更不该问。
何必要让玉青再多说几句呢。毕竟说得愈多,越是尴尬。
而靖王殿下需要四殿下,这是毋庸置疑的,尤其在这要命的时候。
既然如此,任何事便都没有让四殿下安心重要。
甄贤不禁暗自叹息,也不等玉青再继续刨根问底,便即沉声道:“嘉钰殿下为靖王殿下付出良多,又是殿下的兄弟和臂膀,弟弟受了委屈向兄长使使x_ing子是常事,殿下疼爱弟弟也是殿下的德行,我有什么可不开心的。”
多少有些堵口的意味。
玉青听得明白,便歪头看着他,就好像在南京的三年中无数次的偷偷揣摩一样。
玉青觉得他很难理解。
王爷与甄公子的关系,与寻常人是不一样的。王爷在乎甄公子,在乎到孩子一样恨不能时时刻刻抓在手心里谁也不许碰一下,却是寻常人也能瞧得一清二楚。
可甄公子对王爷又是如何想呢?
甄公子和寻常人也是不一样的。但再如何不一样,他难道就不会有半点想要独占一人的念头么?如若说也是有的。那又如何能做到不为所动呢?
究竟是太不在乎,还是太过隐忍,才能如此冷静自持,不露痕迹。
“甄公子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玉青琢磨半晌,困惑地撇撇嘴。
“王爷对我有恩,我敬重王爷,想要报这恩情,所以为了王爷我什么都能做。只要是对王爷好的,对我来说就是好的。我们这些弟兄都是一样的心思。”
他略顿了一顿,接着说道:
“四殿下自幼体弱,那么多兄弟里头只有王爷一个在身边护着他。他想要王爷做储君,将来再做皇上,也是因为这样对王爷最好,对他最好。可甄公子你呢?”
他倏地扭过头,定定看着甄贤,再一次审视良久以后,下意识摇摇头。
“我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想要的,究竟是王爷这个人,还是一个能够实现你心中宏愿的‘明主’?”
玉青或许根本是无心的。
他只是心有疑惑,却无城府,不知不觉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他甚至有可能并不真正知道自己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但正是这种不加掩饰的“心里话”,落在甄贤耳中,反而一石激起千层浪。
甄贤从前绝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从十岁上被祖父和父亲送到殿下面前起,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纵然再如何大起大落翻天覆地,他也一直坚定地认为,殿下就是他的“明主”。
殿下是他决意一生陪伴辅佐的人,从前是皇子,而今是王爷,将来还要成为皇帝,行天授的权责中兴一国福泽万民,这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他一直这样期盼着,从没细细琢磨,这其中究竟有几分大义所向,又有几分是他的一己之私。
因为是殿下,是这个他一直望在眼中念在心中的人,使得他根本分辨不清了。
他所想要的,究竟是一位可以撑起天下的“明主”,还是殿下这个人?
倘若是前者,他是不是无形无意地,当真有些在勉强殿下呢……是否是他在执妄地想要把殿下变成他所希望的模样,反而忽略了殿下也有自己的所思所想,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就好像殿下从前执意不愿成婚立妃,后来也还是留下了崔莹,然后又在争吵时愤而不解地质问他:“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心尖骤然一阵刺痛。甄贤忽地想起当年在苏州,殿下曾经缠着他执意想听他喊一声“嘉斐”这个名字,或许并不仅仅是调笑戏弄,而是一个讯号,是殿下也想要确认,想要他承认,他心中所想的,眼中所望见的,究竟是谁。
可……倘若他承认他想要殿下这个人,不是作为圣上与元皇后唯一的皇子,也不是作为圣朝的靖王殿下未来的天子,而仅仅是他自幼相识相知的这个名叫“嘉斐”的人,他当真可以有这样的私欲么?
他当然是有私欲的。
但他不是四殿下,也不是玉青,没法那样坦然地就把心中所想所欲说出口来。从小到大,他所受到的一切教化都在告诉他,要弃绝私欲,要大公忘我。他不敢承认,更没法和他内心深处埋藏的私欲和解。
若祖父、父亲和长兄还在,又会如何教导他?或是笑他庸人自扰?可惜就算他想与家人倾诉,却也无人可以倾诉了……
玉青还在身边自说自话地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