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钰看也不看他就漫不经心点头,“好啊。我去看看我母亲。”
他任由这宦官在前头开道,径直去了母亲万贵妃的承乾宫,才进宫门,就叫承乾宫的宫人们一拥而上,将这宦官按在地上拧断了脖子。
万贵妃早闻讯知道皇帝召了儿子入宫来,紧张地没法入睡,眼巴巴挑灯等着,好容易等到嘉钰过来了,却见他一进门就先杀了司礼监的人,顿时吓得两腿发软站立不稳。
嘉钰命几个承乾宫的内官、婢女把那宦官身上的朱袍和三山帽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腰牌也摘下来攥在自己手里,尸体则拖进角落暂先用雪埋了,而后便转身要走。
“你要干什么去?”万贵妃紧张地面无血色,死死抓住他不放。
嘉钰把母亲用力到发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儿子要去做一件非做不可的大事。若是不成,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无奈看着他满脸惊恐的母亲,用尽了残存的温情,安抚地拥抱住她,在她耳畔低语哄慰。
“母亲您不要怕。您好好地关紧了宫门,除非儿子回来,别人谁来也不要打开。若是有谁敢称说父皇传我,您就说我身子不适才服了药睡了。”
他先去了北镇抚司,然后又依次去了南镇抚司和经历司,最后领着人去了指挥使司。
陈世钦亲手提拔的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和两位同知,连同一位东厂督事的内官都在指挥使司衙门里熬夜守着,想是得了陈督主的号令,见安康郡王殿下忽然到访,吃惊不小,全紧张地起身相迎,小心问道:“四殿下,您怎么来了?”
“我来取几颗人头。”
嘉钰沉着脸,负手站在堂上,身后南北镇抚司的几位千户、百户,各个手都按在腰间绣春刀上。
察觉了来者不善的人想走也已无路可走了,只能硬着头皮赔笑。
“四殿下您说笑了,我们这儿哪有什么——”
嘉钰根本不听他说完,只嫌恶地做了个手势,身后的数十把绣春刀已齐刷刷出鞘,眨眼砍下几人的脑袋,连同在指挥使司衙门里的东厂内官一起,如切瓜剁菜。
多年以来被司礼监和东厂内官当成狗一样使唤欺压的怒火一朝爆发,便要连天也一起映成血色。
人血的腥甜在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来,是狩猎开场的气味。
嘉钰站在一地血水里,鲜红欲滴的颜色与他身上的斗篷连成了一片,像一团燃烧的火,又似妖冶盛放的花。
他缓缓转过身来,用乌黑浓稠的眼睛看在场每一个人,每一把刀。
“从今日起,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经历司,不再受司礼监辖制,不必为东缉事厂驱策。我给你们一个时辰,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一个时辰以后我不想再见着血。我只要禁城里的每一道城门,你们完完好好地给我守住。”
这一夜的北京城内,有狼群奔涌呼啸。
天角泛出青色微光的时候,皇帝再一次缓缓睁开眼,发出低沉闻讯:“什么时辰了?”
陪着足足熬了一宿的曹阁老已然有些直不起腰了,却还是颤巍巍地站起身,“回陛下,已经过了寅时了。”
皇帝眯着眼点点头,顺手拿起横在近侧的法器,捅了捅还笼着手立在自己身边没反应过来的陈世钦,敕道:“上朝。”
奉天门外睡眼惺忪以为又是一天走过场的文武群臣忽闻惊雷,终于久违地再一次见到天子上朝,而后,又在一阵杂乱无章的立储争鸣以后,赫然看见原本该在入秦路上的靖王殿下长身而立英姿勃发肃然从正门走上殿来,在皑皑雪地上留下一路清晰脚印。
跟在靖王殿下身后的青年,玉带蟒袍,俊美若仙,双手捧着一条御笔万字纹的衣带,得天子首肯,将那衣带中的诏书取出当众宣读。
上谕:
予久怀向道之心,欲侍奉天尊座下,传位太子,归政奉道于大高玄殿。
靖王皇二子嘉斐,人品贵重,有定国安民之功,克承大统之德,故废遣其入秦之前诏,著还京师,继朕登基即皇帝位,以正天下人心。
这一旨密诏,不是立储,而是禅位。
宣召之人清朗的嗓音还回绕在奉天殿的雕梁之上,久久不绝。
已过盛年的皇帝安然高坐,心满意足地俯视脚下毫无防备的臣子们,看他们大惊失色手足无措满头大汗的模样,一抹得逞的笑意从唇角浸透眉梢。
“陈世钦。”
他正色举起手中的法器,重重在脚下的玉阶上敲了三下,喊出这个与他博弈半生的大宦官的名字。
“你是朕的老伴伴了,兢兢业业伺候了朕几十年。当初朕坐上这个位置,就有你在身边陪着,而今朕要修天道问仙途去,不能忘了你。你就和朕一起去吧。”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兼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大太监陈世钦就站在第一阶台阶的下面,距离九五尊位上的皇帝陛下一步之遥的地方,闻言猛然抬起头,恍如大梦初醒。
当殿百官鸦雀无声。
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他。看权倾一世的大宦官究竟会不会接受,又如何接受,这即将侍奉太上皇于道观直至终老的命途。
那些脸孔上的表情全是一个模样。
陈世钦僵立良久,抬手理了理两鬓胜雪的银发,第一个俯身跪拜,高喊:“圣恩浩荡。”
群臣遽然惊醒,纷纷匍匐,
在震天彻底的呼声中,已然成为嗣皇帝的嘉斐站在他悄然老去却仍屹立不倒的父皇面前,第一次从同样的高度俯瞰一切。
他看见众臣前列的嘉钰,看见就在身侧的小贤,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伸出手去。但他毅然决然按捺住了。
再抬头,奉天殿外青天无垠。赫然发觉,下了一夜的大风雪已停了。
骄阳一跃,普照山河。
第128章 三十六、清风明月(1)
今上受禅于太上皇时才将及而立,乃是圣朝有史以来继位称帝之时最年轻的一位皇上。
今上行事作风比之太上皇当年更为雷霆果决,一年以内便接连罢黜了司礼监与东西两厂几名身任要职的内官,及陈世钦提拔至二品往上的数位文武大员,一改前朝重用阉宦之风,东厂阉党横行过市之“盛景”再不复现。
今上不信神佛亦不问仙道,继立当月便将太上皇旧年供奉三清兴修道观的用度全裁了,连带将各部衙门与诸王贵胄们每年以“供奉”为由请的银钱也全裁了,并亲自督促户部清查国库、核算开销。
今上重法典,轻徭赋,察民情,恤民生,登基当日便下诏全国百姓免税三年以养民。
于是新帝登基,普天同庆,万民欢呼。
彼时的圣朝臣民尚还不知道,百年之后,史笔着墨之中,这位庙号武宗的皇帝陛下还将成为圣朝自建元始评价最为诡谲、最毁誉参半的一位皇上。
时人只知,年轻的皇帝陛下近侧,还有同样年轻的一品阁臣,有更为年轻的两位王爷,与旧朝暮霭沉沉之气象截然不同,犹如一阵清风吹动了沉寂日久的深潭。
当然非议之声也从未消失。
皇帝陛下内廷之中只有一位皇贵妃崔氏,膝下只有一位长皇子,却禁绝后宫选女,执意不肯册立皇后。
朝臣忧心皇嗣凋敝,有上奏进言者,作万言书痛陈利害,被皇帝御笔驳回,朱批四个大字:干卿底事。
熬了一天一宿泣血上书的老臣气得哭瞎双眼,抱着太上皇在位时赐下的忠孝牌匾,要去大高玄殿的正门前撞墙死谏。
皇帝陛下闻讯,立刻派了两个锦衣卫运了一车棉被过去,把大高玄殿门前的墙壁、台阶、柱子全裹到一人高的地方,又传口谕:撞可以,不要打扰太上皇清修。
老臣自觉受辱,羞愤不已,回家怎么也想不开,竟然又写了一万字进言书痛诉委屈,然后悬梁自尽了。
此事闹得挺大,皇帝陛下不得已,只好降诏抚恤,但始终也没松口,还下令众臣不得再提此事,有违背者自己去户部领二钱银子扯白绫。
后来人见前车之鉴撞墙悬梁也是白死,知道圣意难改,便不再去触这霉头。
皇帝陛下又将太上皇的继后与众妃嫔一同迁居西苑,拒不肯从祖制尊郑后为太后,反而将养母万氏尊为太妃,供养在东宫侧旁的慈庆宫。又招惹了好一阵群臣抗议,责圣上有虐待庶母之嫌。皇帝陛下也是只当没听到,坚决不改。
据传,皇帝陛下还秘密将幼弟昭王与王妃禁足在王府中,又派锦衣卫看守昭王府,不许擅自往来进出,每日还一定要传召昭王殿下进宫,以便盯视。
对于这一“传闻”,昭王嘉绶曾经尝试过澄清,后来发现没什么用。大概“皇上当真和昔日“夺嫡”的弟弟兄友弟恭”这种事实远没有“皇上夺位成功便开始迫害亲弟”来得喜闻乐见。每当嘉绶试图解释“其实我过得挺好的,你们说的那些都是你们自己的幻觉”,就会被对方投以“我知道殿下其实只是不敢说实话”的同情目光。
久而久之,嘉绶也就放弃了,宽慰自己,给生活贫乏的人增添一点娱乐的话题也是功德一件。
自从在北疆相携扶持三年,苏哥八剌已与崔莹情同姐妹,常要往内廷走动,去看望皇贵妃与小皇子。每当这时,嘉绶便也会跟着一起入禁,去拜谒皇兄。
眼下,昭王嘉绶正坐在乾清宫的南书房里,面前是当今的圣上,他的皇兄嘉斐,一左一右分别是今上最器重的内阁辅臣、督察院左都御史、太子太师、文渊阁大学士甄贤,和今上最倚信的皇弟、锦衣卫指挥使、荣王嘉钰,而这两个头衔都很长的人……正争吵得不可开交,就差没掀翻南书房的的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