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斐用力抱着他,深深吐息了好几轮,才终于让自己也平复下来。
心情仍然十分复杂。
他无比珍惜爱怜,又很是委屈不甘地在甄贤满是冷汗的额角浅浅亲吻,低声诉道:
“再熬上一阵子,等小七和那小公主完婚,从内苑迁进他的昭王府,我就可以去求父皇,看在四郎身子不好的份上,反正小七又不在宫中住了,一样是上课读书,没有必要劳动你们每天还往麟文阁跑,不如就都来我这里,就安稳了。”
靖王殿下的心思总是比寻常人更难以揣测。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才一定要把嘉钰也弄去麟文阁跟着一起受累。
“……殿下是打算把我当只鸟儿关在笼子里才安心么?”
甄贤手脚无力地靠在这熟悉怀抱里,这才觉得累,累得要命,好像全身的精力都彻底被这啼笑皆非的闹剧榨干了。
他听见嘉斐在他耳边轻声嗔怨。
“哪有你这样的鸟儿,一展翅就要不见踪影,让我好找。我倒是不想把你关在笼里,只怕你要逼着我剖心剖肝地把你穿髓锁骨了才肯好好地让我伴着你。”
靖王殿下说完似乎又觉得不太吉利,便赶紧闭了嘴。
甄贤默默听着,不知缘何,遽尔满心萧瑟。
说什么剖心剖肝穿髓锁骨啊,你早就一箭把我s_h_è 下来了,我便是死在你手里也是心甘情愿,又还能飞到哪儿去……
第74章 二十六、兽之搏(6)
麟文阁里闹了这么一场,表面上噤若寒蝉,私底下一地j-i毛。
昭王殿下受了好大的惊吓,缓了三天才勉强算是缓过来,用膳也还是见不得半点荤腥,但凡尝着块r_ou_保准当场就得吐。
四殿下头天去了麟文阁,次日就大病一场,弄得整个太医院都很紧张。
于是皇帝特准了靖王嘉斐的请,暂时休课,免了嘉钰奔波劳苦,待嘉钰好生修养一阵,昭王嘉绶也完婚以后,再择日重开。
甄贤因此多出许多空闲,被靖王殿下拽着百般央求讨好,今天下一局棋,明天做一幅画,后天抚琴吹箫,再后天带着黄龙出去跑马郊游一番……只求多一点温存相对。
然而靖王殿下一片苦心却是半点回报也没有。甄大人每日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比粽子还严实,连个小手也不让碰,还要训诫靖王殿下“心有旁骛,不务正业”,大有其父当年痛骂圣上的风范。
靖王殿下苦不堪言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眼巴巴望着,忍着,煎熬着,不敢越雷池一步。
王府上的侍者、婢女、卫军们经常瞧见王爷唉声叹气没精打采地,那狼狈模样实在是罕见。家人们都替自家王爷暗暗着急着,但私传什么闲话这种事是绝对不敢做的。
只有玉青这个马大哈,有一天特别神秘兮兮地把童前拽到一边,见了什么西洋景似的咬耳朵,说:刚才去见王爷,瞧见甄大人看书看得倦了就靠在榻上睡着了,王爷坐在一边直勾勾地望着,那表情跟饿了十天半个月似的,两只眼睛直冒绿光……
童前一听头就直犯晕,赶忙捂住那张唧唧喳喳的嘴说:“您可饶了我快行行好闭嘴吧,不多话您是能憋死还是怎么着?”
玉青歪着头,百思不得其解,被捂得透不过气来了,还在探索真知,“你说王爷要是饿了,为什么不让厨房给做点吃的送过来呢?他瞪着甄大人干嘛?甄大人又不能吃……”
童前终于忍无可忍大吼一声,一巴掌把这个愚不可及的愣头青童子j-i拍得两眼直冒金星,恨不能给他五花大绑再塞上嘴倒吊在树上才安生,瞬间觉得自己摊上这么个蠢同僚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然而有时候连童前都会忍不住替靖王殿下忧心一把,琢磨这看得见摸不得更吃不着的苦日子啥时候才能是个头。
其实童前觉得王爷挺自虐的。
甄公子虽然好,但再怎么好,也没有这么折磨人的道理。
可转念一想,反正都是王爷自找的,没准王爷还乐在其中呢,不相干的人管得着么……
如此想想又顿觉合情合理起来的童都尉于是决定把今日剩下的差事都扔给玉青这个单身汉,自己提早开溜回去陪媳妇儿去了。
时至朝廷择定的吉日,便到了昭王殿下册妃开府的时候。典仪隆重,皇帝陛下亲临主持,诸王、内外命妇、朝中群臣悉数到场,又还在奉天殿内外赐宴群臣,以示圣上对昭王殿下的恩宠和器重。
许多人都暗自揣摩,觉得这新开的昭王府要不了多久就得要闲置了,昭王殿下迟早是要迁居东宫的,又猜测靖王一党一定不甘被踩下一头去,肯定要生出事端来。
而风向所动的关键,似乎就着落在了甄贤这个身兼靖王亲信与昭王少师二职的人身上。
众外臣赐筵上,甄贤被一拨又一拨前来刺探消息的人围着,不停地敬酒,反复问些稀奇古怪不着边际的问题,简直觉得天降奇灾。
其实靖王殿下与昭王殿下兄友弟恭彼此和睦爱敬。
甄贤觉得他说的是再实在不过的大实话。
然而没有一个人肯信他。
每一个人都挤眉弄眼地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说他打官腔,叫他不要讲这些敷衍外人的场面话,这样不够朋友;又说当今只靖王与昭王二位殿下不分伯仲势均力敌,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才是常情,迟早一战胜负;更有甚者,还说满朝文武都不及他甄贤一个聪明伶俐,一手抓住了靖王殿下的腰带,另一手还抓着昭王殿下的冠袍,来日无论哪位殿下荣登大宝,都少不了他的荣华富贵,简直羡煞旁人……也不知到底是酒壮怂人胆,还是酒后吐真言。
起初甄贤还记着四殿下的“教诲”,竭尽所能地应酬着,到最后忍无可忍,只觉得这席上的每一个人都叫他恶心生厌。
这样一群人,原本就不是朋友,更谈不上什么“内人”、“外人”,多说一句都令人作呕。
他实在不愿再与这群人虚与委蛇,便借口醉酒从席上撤下来,好容易寻了个没人的清净角落,才终于偷得片刻安宁。
月明星稀,乌鹊栖于飞檐画角,白玉雕栏下的龙首昂然望月,仿佛随时都要吟啸而飞升。
靖王殿下还在奉天殿上,不能随意离席。他自然也不好擅自就走,给殿下徒惹是非,叫殿下担心。
甄贤扶着雕花精致的扶栏,原本想缓过一口气来便回去,不料却被个冷硬利器顶在后腰处。
刀尖上散出的寒气激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他听见身后那个握着刀的人低声说道:“大人别动,也别喊,只管我走一趟。”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他甚至能在侧脸时的余光中看见宫女青色衫裙的一角。
此处离群臣宴席之所也并不算远,不时有举着火把的卫军来回巡视,只要他大喊起来,这女子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喊一声容易,救一命却难于登天,澄清真相更是难上加难。
何况这女子是织造局一案的人证,既然跳下山崖都大难未死,绝不能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萧姑娘,你莫要冲动。我知你有天大的冤屈。但其中情况曲折,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请你三思慎行,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甄贤怕扭打起来引人注目,不能回头,只好先顺着她,一边焦急开口。
那女子似没有想到竟会立刻被认出来,明显僵了一下。
“大人与我不过寥寥数面之缘,竟还记得我是谁,然而有些人只怕早已把我忘到九霄云外了。”
她冷笑一声,又将手中的剪刀往前抵了一下,逼着甄贤领她绕开巡视守卫,从西安门出了宫,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甄贤也不知她究竟要去哪里,只能大约推算,怎么也得出了西市牌楼又往前跑了一炷香功夫,马车才停下来。
萧蘅芜拿剪刀比着甄贤,“请”他下车来。
甄贤抬头一看,见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虽不见豪华,但僻静讲究,刚想问这是谁家的府邸。萧蘅芜已上前拍了两声门。
大门应声而开,出来的家丁第一眼看见甄贤,立即行礼问了声“甄大人万安”。
甄贤还没来得及奇怪这家丁为何认识他,那家丁已瞧见他身后的萧蘅芜和顶在他腰后的匕首,顿时脸色大变。
“给你家王爷送信去,我就在这里等,他亲自来我就放人。若是过了子正他还不到,就等着收尸吧。”
萧蘅芜冷冷放话,还踹了那家丁一脚,将甄贤推进门去。
这地方难道是殿下置的别院?可他怎么从未听说过?
甄贤心中一团雾水。
萧蘅芜将他推到院子正中间,盯囚犯一样盯着他,眼珠不错。
“我虽然是个女子,但甄大人也不是什么能打的武官,不如咱们彼此省些气力。反正我的仇家不是你,原本也不想累及你这无辜,莫要逼我动手。”
她的嗓音沙哑疲倦,面容也十分憔悴,显然已有许久不曾好好休息。
可一个孤身在外的民间女子,无依无靠,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扮作宫女混进宫中,甚至还能知道他的行踪所在,如此恰好地挟持了他。
掌管内廷人事的,总绕不过司礼监。
“萧姑娘,你恐怕误会了,靖王殿下没有伤害你的家人,你不要听信谣言被人利用!”
甄贤心下焦急不已,还想着向她陈情解释。
然而萧蘅芜却冷笑一声。
“我在苏州亲眼看得明白,那姓陆的j-ian商不过是个替死鬼罢了,杀他一个能偿得了浙江百姓流的血泪吗?新来的j-ian商比姓陆的更y-in险狠毒,百姓们不还是被逼的走投无路,只能卖田卖身卖儿女吗?卢世全那老阉狗还好好得整日吃香喝辣呢!反倒是我阿姊一家,死得不明不白!就算王爷没有亲手杀死我阿姊,又如何?他答应我的事呢?你们这些王公贵胄高高在上,难道我们这些命如Cao芥的庶民就那么好糊弄,就是生来该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