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生硬的撞击感疼得甄贤压抑轻呼,不由地猛吸进一口凉气,骤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嘉斐按住他双手的力气那么大,犹如一头雄狮,居高临下地按住了猎物,亮出染血的獠牙。甄贤根本连挣扎都忘记了。
记忆里尘封日久的碎片就像沉眠水底的泥沙,陡然被激起,一片浑浊。
甄贤瞪大了眼,惊恐地看着正死死压按住他的男人,眼前一团扭曲,竟错觉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并不是他熟悉的嘉斐,而是巴图猛克,一瞬又幻化作更浓黑可怖的模糊人影,就像是从至深的深渊之下爬出的淤泥。
不愿忆起的过往洪水般涌上,令人窒息。
甄贤止不住地簌簌发抖,眼底一片狂乱,当即牙关用力一咬,就咬住自己舌尖。
血顿时就涌/出来,漫过喉头。可他紧紧闭着嘴,自己往肚里咽。
他竟用如此惊惧的眼神瞪着自己,如同暴风之下的落叶,随时都会彻底破碎。
嘉斐陡然一怔,猛醒过来顿觉不好,慌忙一把将人拥进怀里。
“小贤!小贤!你看着我,好好看看我!”
他一手捏住甄贤下巴,强迫他松口,这才见他已然满嘴是血。嘉斐吓得心都凉了,几乎要大喊起来,想传召太医,却被甄贤一把拽住。
“殿下……”甄贤嗓音沙哑,唤了一声,就如同虚脱般软倒在他怀里,似乎意识仍未清醒回来,仍在当年梦中。
嘉斐只得紧紧抱着他,一边反复轻哄安抚着,“是我。我在这里。别怕,没事了。”一边抹去他唇角溢出的鲜血。
小贤从前遭遇过什么,忌怕什么,他原本该是最清楚的。曾几何时他也怒起心头恨不得生撕了那伤害过小贤的野蛮鞑子,到头来自己竟也没有比一个为他所不齿的野蛮鞑子好多少,竟险些丧失理智,做出无可挽回的恶事。
可他怎么能是这个样子?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就渐渐变成了这个样子……那些心底翻腾嘶叫的暗潮无知无觉地就弥涨而上,漫过双眼。
嘉斐茫然无措地抱着甄贤。除却小贤当年在还京途中受伤几乎死了那回,他再不曾如此刻这般,感觉怀抱中的人那样单薄,脆弱,仿佛只是一捧幻影,是投入掌心的月光,待到天明时分便要散了,无踪无影。
而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好像他又回到了幼时走不出去的冷僻宫殿之中,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等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结局。
可若当真如此,一切漫长如苦修的挣扎求索,又都是为了什么?
心中遽尔一阵绞痛,嘉斐下意识收紧双臂,死死抱住怀中的人,如同抱住绝不肯失去的珍宝。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甄贤哑声低语。
“陛下,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熟悉而温暖的体温安抚了战栗的灵魂,腥甜的疼痛将几乎抽离的意识拽回躯壳。甄贤缓缓抬起头,望住嘉斐时,眼底一片长夜无垠,是浓黑的悲伤。
其实彼此心低早已各自清楚。
再这样下去,总有一个人会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时刻,骤然崩溃,就好像今时此刻,好像宿命的轮回,不死不休。
可是无法停止,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
嘉斐听见自己喉管里发出意味不明的怪声,也许是压抑至极的呜咽,也许只是叹息。
“我这一颗真心究竟是如何待你,你明明知道。我今生已认定一人,只与他携手看乌飞兔走沧海宸寰,除此一人,再无他求。你告诉我,这人是谁?”
“你……别逼我——”甄贤眼中散出痛苦的光。
“我不逼你,你便又要逃走。”嘉斐执拗地死死盯着甄贤的眼睛,也迫使他回看着他的,要一个回答。
一瞬相对,两下无声。
良久,甄贤溢出冗长叹息。
“……陛下九五之尊,是天下之主,理应采选淑德贵女为贤内助,母仪天下,孕育后嗣,甄贤不过是个罪人之后,又不是女子,实在不配为陛下如此——”
“你何必还说这些废话来气我。”嘉斐截口打断他。
这些陈词滥调真的一句也不想听了。
嘉斐缓缓将手挪到甄贤心口的位置,用力按住了,一瞬不瞬地看定他。
“就一回,哪怕就这一回,你什么多余的也不要想,你只问问你自己的心,如若你当真是,真心再也不想与我纠缠下去了……那也没有关系,只当我这些年来全都是一厢情愿。我也不愿意勉强你。只要你开口,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为难你。做君臣也好,别的什么都好,只要你能舒心开怀,我都随你。”
说到此处,他忽而陷入死寂,只仍旧深深望住甄贤,良久良久,才又哑声说了一句:“可是小贤,你要想好了再开口。”
而后他便什么也不再说了。
甄贤控制不住得浑身发抖。
心里一瞬涌起千万个疯狂的念头,临到末了也全化作飞灰。
陛下望着他的眼睛里有濒临绝望的挣扎,一闪而逝,他依然看到了。
可是直到这一刻,当嘉斐就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出这样要他决断的话来。他却赫然惊觉,一切顽抗皆是徒劳。
他已无法再退回去了。
若是从前,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前,彼时他与陛下尚未纠缠至深,或可以止步,而今却是早已不能了。
要如何做,才能将彼此融入的另一半魂魄生生撕裂,弃于脑后?
他做不到。
陛下就是他的命。他就是死,也无法割舍。
甄贤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咬得s-hi滑鲜血又涌出来,听见欲念狂烈的啸叫。
“我一定会遭报应的……一定会不得好死——”
他终于瑟瑟伸手抓住嘉斐的衣襟,难堪地将脸埋在那熟悉的温暖胸口,无法离开,亦无法面对。
“胡说!”几乎是立刻,嘉斐便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驱逐涌上心头的焦灼,皱眉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有我在,我不许你死,天也不能带走你……”
第133章 三十八、兄弟手足
次日早朝,甄大人没来。
一个向来起得比j-i早睡得比狗晚论及勤勉克己他称第二谁也不敢自居第一的人忽然毫无征兆地缺勤,朝臣们各个神情复杂,一边揣测其中是否多有深意,一边又忍不住想歪到说出口八成会被砍头的旖旎上去。
尤其皇帝陛下忽然改了主意,要把太上皇的继后郑氏接回安居于寿昌宫。
放眼朝野,能够让圣上回心转意的,恐怕也只有甄大人一个。至于甄大人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猜想有之,流言有之,都无所谓,无非是一点私下里窃笑低语的谈资。
唯一满脸不悦形于色的,只有荣王嘉钰一人。
嘉钰憋闷的,倒不是二哥如何对待那郑氏与他们母子、兄弟与郑氏之间的旧怨纠葛。心中y-in郁难言的,是二哥待甄贤如此百依百顺,什么事请只要甄贤开口,最后妥协的一定是二哥。
甄贤昨儿夜里留在乾清宫没走,这消息当时他就知道了。
嘉钰特别恼怒。尤其是,这种难以言明的粘腻y-in郁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深宫幽怨的女人,就像是当年的母亲……这种强烈地屈辱感让他的胸口一阵阵作痛,只能强自压住,才得扼住血脉中沸腾的癫狂。
他在下朝以后去找嘉斐,一直追着不肯放,直到了乾清宫的宫殿前,二哥不肯让他再继续跟进门去了,仍咬着嘴唇不肯走,一双眼乌漆漆的瞪着。
嘉斐实在哭笑不得。
“你们两个互相觉得我待对方太过偏爱……实在让我很难办。”
他原本就不太对四郎藏着掖着,这两年对四郎倚赖更深,便愈发没什么可遮掩地,就直接将话说出来。
嘉钰大抵是没料到甄贤那种人也会在二哥面前有这种抱怨,不由怔了一瞬,片刻轻哂,“所以二哥就决定还是只偏心他一个就好了呗。”
嘉斐头痛地按住额角,“不是我偏心谁。小贤有他的道理。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道理。但有些时候——”
“二哥觉得他的道理比我的对。”不待他把话说完,嘉钰已微微噘起嘴。
嘉钰什么都好,就是爱钻牛角尖这一点,叫人疲于应付。嘉斐甚至常觉得,虽然各自表现不同,但嘉钰其实在许多地方都像极了小贤。
明明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却又如同双生的倒影,如此肖似。
嘉斐只能苦笑叹息一声,安抚按住嘉钰肩膀,“四郎,我没有说你就错了。”
嘉钰死死咬着嘴唇,似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连串东倒西歪的笑声搅扰。
一个人影从角门的门洞里抱着肚子弯着腰转出来,身后跟着个面色苦如黄连的太监。
嘉斐闻声瞥了一眼,见是三弟嘉成笑得都快成了一朵花儿似的撞到面前。
这光景,也不必说,自是他自闯了过来,太监不敢太过强硬拦着,又来不及通报。
嘉成这个弟弟,比他小不了多少,但几乎没有太多的交集,除却年节祭祀往来,就没了,据说是个贪玩好乐的主。但嘉斐总隐隐有种感觉,三郎这个弟弟,才是他们兄弟七个里最精明事故城府最深的那一个。
但无论怎么说,躲在门洞里偷听当今天子说话,也是犯忌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