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天。你只让自己歇一天。一会儿用过膳,我还想带你去个地方。”
堂堂天子竟如同贪恋的稚儿。
甄贤被他眼神望得心尖酥软,又想起他昨夜那样悲伤,无可奈何,只得顺着他,依言再次乖乖躺好。
直到布膳的宫人准备停当,嘉斐才许甄贤起身穿好衣裳。
袍服从内到外都是新的,干净舒爽,熏过淡淡Cao木清香,是他喜爱的气味。
一想到陛下还命人随时备着能让他替换的衣物,甄贤心下又是一阵羞臊,却又止不住甜蜜翻涌。
两人用过膳,说了些早朝时议过的事情,嘉斐便命人备车,只带着甄贤和玉青两个,轻车简行,从西安门出了禁城。
自从陛下登基以来,靖王府从前的卫军便全部重归了锦衣卫身份,充任要职,只除了童前一个被嘉斐放去京卫指挥使司。
陛下大抵是不太瞧得上万指挥使,认为此人以外戚上位其实能力不足,虽然看在万太妃和荣王殿下的面子上暂时没有说什么,但已有所准备,迟早要让自己的肱骨把他替下来。
老搭档不在跟前,没有往日倚信的老大哥,而嘉斐又成了皇帝,也不能像从前做王爷时那样常把他带在身边,玉青一度十分不适应,郁闷地恨不得薅自己的毛。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跟着嘉斐和甄贤“微服出宫”,欢喜雀跃地跟春游似的,眼瞅着天天见的京城都可爱了许多。
嘉斐命玉青把车驾到一处老宅前停下。
才推开车门,甄贤便眼眶一热。
这是旧时甄府的宅邸,是他幼时生活过的家。
宅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连门槛上的破损也已精心修葺。
甄贤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宅院,再看看身边的人,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推门走进去。
“我从前来找你的时候不多,已然尽力了,也就只能还原到这样。”嘉斐轻轻牵着他的手在宅子里慢慢地走,问他:“你想不想搬回来住?”
眼前的一切都仿佛仍是旧时模样,一花一Cao,一砖一瓦。甄贤觉得眼泪都要涌出来了,慌忙抬手擦了一把眼角,低声应道:“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宅子做什么……”
“那就多添些伺候的人。”嘉斐想也不想便答,“你来这边瞧瞧。”
他拽着甄贤,一路走到东边一间状似书斋的大屋子里。
屋内一望如海的,全是书,密密麻麻摆在书架上,沉积灰土也都掸得干干净净。
“你看,你爹藏的这些书都还好着呢,少数有些残破,我也都让人修补好了。我还让人把你当年在南京收的那些书卷和字画也都运了过来。你若是不愿意搬回来住了,就当个书馆使来,也是好的。”
甄贤怔怔走进屋内。
脑海里一瞬光华交错,竟又看见少时自己费尽心机也要偷遛进这间屋子里来,只为了“偷”两本有趣的书,拿去和殿下一起看。
那时候他傻得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殿下喜欢和他一起看书,喜欢听他说故事,却不知殿下所真正喜欢的既不是书也不是故事,而是比肩凑在一起近到可以听见彼此心跳吐息的那个人。
甄贤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甚至连身体都无法抑制地颤抖。
“我记得我爹当年曾经想开个书馆,自己就窝在里头做个教书先生,闲暇无事,翻书为乐。”
他把一本书卷从架上抽出来,见是先秦时传下的绝本,便是他自己也许多年没见过了。
“那你呢?”嘉斐就势从身后拥住他,懒懒将下巴搁在他肩头。
甄贤一边翻着书,侧脸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这么些书卷,白白闲着也是浪费,若是真能开一座书馆,是大好事。国中向学之士再有遍寻不得的绝本,也多出一个地方找寻。”
他费心让人修葺甄府,又把这些堆放了二十多年的书全整理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什么别的杂人肆意进出的。
皇帝陛下对开书馆没有半点兴趣,也不乐意,就撇撇嘴,笑道:“可惜你爹藏得多是些什么奇书怪志,看了是要被打死的。”
甄贤闻言竟“噗哧”笑了,“一点儿时蠢事,就你记得清楚。”
小时候他错拿父亲一本书,惹出了祸事,被爷爷打得半死,险些送了命。那时候二殿下来看他,没日没夜地陪着他,熬得脸色发青双眼赤红……
往事历历在目,只是时间竟已过去了那么久。
甄贤喟然轻叹。他听见嘉斐问他:“那本书后来如何了?书名是什么来着……是不是叫《梦中记》?”
甄贤手上一顿,想了想,“我记得烧掉了。还是爷爷盯着我爹跪在院子里一页一页烧的。”
不过是孩子错拿了一本书而已,何至于竟让当朝户部尚书跪着烧书。甄阁老之严厉,也可谓空前绝后。
想到小贤的家人,嘉斐不禁刹那心虚。
“你还惦记你家的那个案子么?你难道就……从未有一日想过要——”
“要如何?报仇么?”甄贤径自接过话来,旋即苦笑摇头,“有何意义呢。死去的人,又不会活过来。”
他说得如此简单,轻描淡写,仿佛那已然不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
可他却空目望着远方,久久站在这多年以前的屋子里,不愿离开。
嘉斐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想要说些宽慰的话。
甄贤却反过来,抢先一步,安抚地握住他的手。
“我查过卷宗。所有相关的档案,已经都被销毁了。是太上皇亲自下的旨意,就在你我启程返京的那时候。所以,算了吧。去日已死,又何必萦怀。”
嘉斐闻之恍惚许久。
父皇煞费苦心也想要藏起来的案子,挖出来究竟会有什么后果,实在难以预测。
小贤是在体贴他。为了他,宁愿干脆放下,不再追究过往。
可是他又能否当真放下呢?
如若可以,又究竟是为的什么,他竟那么想要小贤搬回这甄府的旧宅,如同回到两人至纯至简的旧时光。
隔天果然昭王嘉绶便当朝奏请离京,前往南地,为皇兄分忧。
一同奏请的,还有宁王嘉象。安王嘉成倒是没有跟风上奏,只说一切听皇兄旨意,让他如何便如何。
紧随其后,朝臣们便群情涌动起来,纷纷站出来支持昭王殿下,恳请圣上为几位王爷分封蕃地,让王爷们迁往封地治理。
所有人都好像早有沟通,唯一被排斥在外乍闻惊雷的只有嘉钰。
他每日一心一意想着二哥的事,处处提防,决不能让j-ian佞小人暗算了二哥,却不想被人从背后一刀穿心的竟是他自己。
而那头一个手握着尖刀之人,竟然是七郎。
其余朝臣或厌恶他,或惧怕他,想将他撵出京城,都很好懂,他也会早有防备。
可是七郎,七郎虽与他并没有多么亲厚,不似二哥那般与他而言便是一切,可也是他好好看着护着至今的弟弟,为什么偏要这样对他?
放眼这京城之中,群狼环饲,猛兽俯伏,而他的弟弟却觉得,他才是最该被从二哥身边撵开的人。
朝堂之上,嘉钰睁大了眼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嘉绶,恍如根本不认识他了。瞬间心冷。
后续的争执都没有心情再听了。
他依稀知道甄贤在替他与群臣辩论,说荣王殿下侍奉御前尽职尽责未有过错,且又有旧疾在身,需要太医按时诊疗长期调理,在京中离太医院近些总是更好,不应该任意将他迁离京城,这有损圣上爱护幼弟的德行。又说他执掌锦衣卫这事虽然与祖制不合却是太上皇钦定,而今太上皇闭关玄修,圣上也不可轻易忤逆了太上皇的旨意云云……
嘉钰简直要放声大笑。
这么多年,他看甄贤就如眼中钉r_ou_中刺,只一想到是这人生生把二哥从他身边夺走了,就恨得要呕血,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隔三差五挑刺,见面时有呛声。临到事上,竟只有甄贤一个,会站出来为他据理力争,与这些嗜血豺狼一战。甚至连他的舅父,也只说了两句模凌两可含糊其辞的蠢话,不敢与众人为敌。
嘉钰忽然觉得厌倦至极。
耳朵里混杂的人声此起彼伏,渐渐就融化成沸腾的啸鸣。
他只遽然摇晃了一下身子,就在争执不休的喧嚣中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乾清宫后殿的暖阁里,好几个太医御医正围着他。
穿过人与人直接的夹缝,他隐约看见二哥和甄贤站在外间,正说着什么,可他听不清。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嘉斐,就似要抓住一个遥不可及的幻影。
太医们见他醒来,连忙上奏皇帝。
嘉斐闻讯上前来看他。
二哥的眼中满是关切,抚在他额前的手温柔如旧。
嘉钰忽然觉得委屈至极,像一个再也忍不下去的孩子,“哇”的一声便哭出来。
“二哥不要撵我走……我会死的,离开二哥我会活不下去的……”
“说什么傻话。谁要撵你走了。”二哥的掌心好温暖,一下一下轻拍着他晕沉沉的脑袋,让他浑身都觉得轻飘飘。
嘉钰无声地啜泣良久,埋头放纵地彻底扎进二哥怀里。
昭王、宁王自请外封,圣上次日便准了他们的奏,叫昭王迁往福建,宁王去湖南洞庭。而将余下的荣王嘉钰和安王嘉成仍留在京中。四个弟弟,去二留二,也算各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