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洁,照得风尘仆仆的归人有些狼狈,却不妨碍那身朱红色的官服依旧严整规矩。
——“咚”
远处山寺,子时的钟声刚好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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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下钟声次第响起,柳雁卿从回忆里猛地惊醒过来。
已是亥时,今夜天色阴沉,全然没有当年的明月。他已等了许久,却仍未见沈涟的身影。
岸边桥上人流早已变得稀疏,柳雁卿站的久了有些劳累,便坐在桥头墩上,脚边放着那坛江南柳府自酿的“解忧酿”。
再撑一会儿,他想。那日他等至子时,今天便换了自己,又何妨?
“请问您……可是在此处等着沈涟……沈大侠?”
柳雁卿转过头去,未见沈涟,倒是个俏生生的姑娘。
“云慕姑娘。”
“你认得我?”云慕只觉这位令沈涟临走仍挂念着的友人果真气度不凡,不免有些愧疚:“对不住了公子,沈大侠本吩咐我入夜便来找你,可今晚醉香楼来了贵客,老板连着伙计连轴转,我也始终脱不开身,还是席间趁着一曲毕更衣,偷偷跑出来的。”
“沈涟他……可有说什么?”
“沈大侠说今日有一挚友欲为他送别,可他白日走的急,怕是赶不上了。”云慕拿着一个方形的匣子,掂量着沈涟告诫过他的话:“他说令我将此物送给您,您见过便知。”
柳雁卿接过匣子,见其上下横纵各分五道,共三十六个小格,带着隐隐的药草香气。
想来,便是沈涟为他寻药时放置药物的匣子。
“云姑娘可知,他这一去,是去了哪里?所为何事?”
“我……”云慕面有难色,沈涟临走时交待,他为寻药而去南疆之事不必透露给那人知,恐其多思忧虑,再伤了身子。
柳雁卿从善如流,没再难为云慕:“劳烦姑娘了,快回城去吧。”
云慕回礼离去,渐渐跑远时,才回味起方才那位公子的神色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微笑见礼,却有隐隐含着落寞寂寥之意,分明同前日沈涟吩咐她时的神色相同。
柳雁卿将那匣子暂时放在地上,拿起他带来的那壶“解忧酿”,掀开盖子。
酒香四溢,熏得他登时眼中辛辣。他微微倾斜,将酒尽数倾入沅水之中。
“珍重。”
他拎起匣子,再无徘徊的下了桥。
从湖岸到城门这一段路夜间甚是黑暗,柳雁卿走得磕磕绊绊,小心的避开路上的杂石草木。
“终于等到你了,柳大人。”
柳雁卿停住脚步,看着眼前突然出现挡住他去路的五个人,心中不觉升起不祥的预感……
“柳大人发令打了我三十鞭,我可至今都记得。”为首的正是那京城首富金守财老爷的独子—金元吉,他一身横肉,面目凶恶,身后站的几个也都是京城富家子中有名的纨绔。
“让开!”柳雁卿面色不豫。
“让开?我们哥几个可是在这路上等了您许久。平日里柳大人高居官府,我们小民哪敢侵得,今日出行,偶见柳大人竟和我等同游江畔,可真是不胜荣幸呢。”
“你们想干什么?”柳雁卿暗自转向,想趁机跑走,却不料那人突然出手,一脚拌向他的腿部!
柳雁卿猝不及防,被猛地一踢,摔在地上……
车队行了一日,因着此行瓦沙自中原带回诸多货物,队伍臃肿,沈涟就坐在队伍最末车中,帮忙压车。
今日他右眼皮跳动不停,心中本就烦闷,逢此不祥之兆更是令他心绪难安。
入夜,车队行速渐缓,要寻前方不远处的驿站住下。白日里惴惴不安的心思愈发强烈,沈涟终是下了车去,知会了一声赶车的南疆人。
“小哥,我有些要紧事,需得回城一趟。麻烦你勿要声张,明日一早我必回驿站。”沈涟伸手从怀中摸出一粒碎银,“拜托了。”
说罢,他施展轻功,如风一般消失在漫漫暮色之中……
足足两个时辰不停不歇,到达京城也已近子时。沈涟自北门入城,头一件事便是去了醉月楼。
楼中生意早已止息,他偷偷潜入�c-h-a��了云慕的房门。云慕自江边归来正要休息,看到沈大侠凭空出现甚是惊讶。
沈涟开口便问:“他如何了?”
“啊……”云慕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住了,半晌才答:“我方才�c-h-a��您吩咐的东西送了过去,离去时,那位公子还留在桥头……”
沈涟不再多问,飞身奔向了南城。
江岸边早已空无一人,只听得江水流淌之声湍急不休。沈涟奔波一晚,饶是再好的功夫也有些吃不消,心跳如鼓,疲累不已。
他直接飞身上了长亭,见亭内无人,又沿着桥往回,行至桥头,只发现一坛空酒。
是“解忧酿”。
自酒坛处不远,便有一道清浅的脚印,向着城门的方向延伸出去……
还是晚了一步吗?
沈涟苦笑。
他抱起空酒坛,踌躇半晌,最终还是绕开了脚印的方向,疾走归队……
恍惚之中,未有发觉远处草木遮蔽的树丛之中,有着窸窸窣窣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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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一声闷响,金大少爷又是一脚踢在柳雁卿肩头。他此刻被三人制住,动弹不得,被迫跪倒在地,身上不知挨了多少下,痛极过后便是麻木。柳雁卿被制住的双手指甲深深陷入肉里,血迹染红了手掌。嘴上却是一声不吭,双眼紧闭。
有殷红的血丝从嘴角流出,金少爷眯起眼睛:“看好他,别让他咬舌。”
“怎么可能?”柳雁卿突然出声嗤笑:“地狱�j-ian��关我都走过,还怕你这些雕虫小技?”
金元吉被激怒,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柳雁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拳头打得移了位,嘴中血沫呛得他连话也再说不出。
“这是什么宝贝?”金少爷突然停手,拾起了柳雁卿掉落在地上的匣子——摆弄了半天也没玩弄出个名堂。
“住手……别……别碰……”
柳雁卿嘶哑的声音只能逼出几个字来,身子突然开始剧烈的挣扎摇晃。制住他的人连忙手上用力,将他逼回了原地。
“看起来像是柳大人的心爱之物。”金少爷漫不经心的说着,突然遥遥举起匣子,远远抛了出去。
柳雁卿目眦欲裂。
——“不!”
匣子被扔的极远,摔在石头上四分五裂。
夜风吹过,轻轻带起匣子中不知夹带在何处的一张信笺。
信笺是桃花的纹路,却是崭新的一张。中间隐约有些字迹,还未等到人看,便被吹入江中,顺水飘远……
再不可循。
第十九章
三年后
腊月将尽,转过头便是新年了。
代州府乃是邺王封地,在京城以北,紧邻驻扎北关的官军大营。寒冬腊月,道旁的树木早已枯萎,落雪如簇,将州府上下染得一片银白。
城外本应络绎不绝的商道上,此刻空空荡荡,只零零散散的行着一两座车马——西域诸国与大兴王朝本为邦交,互通有无,贸易往来有声有色。两年前却突发异变,西域楼兰国老国主去世,新国主手段颇为强硬,悍然废盟,联合了西域几国反攻大兴。大兴朝的北疆大军即刻封闭国门严阵以待,繁华了多年的商路也就此中断。
商道上行人稀少,多是关外饥民与无家可归的乞丐,三三两两的朝着城门走去。代州新近上任了一位父母官,待饥民流民颇为宽厚,每两日会在城外施粥接济流民。未及拂晓,便有人等在外头,等着领一家老小的口粮。
城门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着褐�c-h-a��大衣袍的乞丐默默坐在一边,也不与他人争着去排队抢粥,只是借着额前乱发的掩盖不断瞟向城内的方向。
黑夜褪尽,官府开始施粥,城门下登时沸腾起来,老弱病残一股脑的涌上去。领到粥的人捧着碗喜笑颜开的离去。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乞丐拄着根木棍爬起,掀开袍子,拢起额前乱发。转眼便竟穿着与施粥的官府差役们相同的灰�c-h-a��服。
他假模假样得收回了几幅碗筷,叠在一起捧着,面色颇为严肃的路过把守着的卫兵,竟也没人察觉。
半个时辰后,城门缓缓关上,少许硬闯欲进城的人被牢牢挡在外面,那乞丐却已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城里。
他慢悠悠得跟在几个官差后面走着,也不抬头。前面的几个老油条以为是哪里新来的小子不醒事儿,还打趣道:“傻大个,多大啦?第一次出来办差吧!”
后头的人本想偷偷混入人群离开,却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发问,头只好放的更低:“二十……二十五。”
前头的人感叹道:“现在这世道,在咱们这地界能混个官差养活一家老小已经不错了,好歹能有口吃的。看看方才那些饥民,那小孩饿的,唉……真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