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们几年来早闻这位柳大人雷厉风行的作风,有些是第一次见到本尊,未曾想到真人竟是如此平易近人。领头的人趁机凑近说:“大人,我去备辆车,送您回去。”
“不必了,去牵匹马来。”
柳知府身形单薄,长相清俊文弱,有个年纪小的小吏便不知大小的说出来:“大人……这北地的马性子烈,您……哎……怕是驾驭不来。”
只见柳雁卿面不改色,从容的将长袍系在腰间,手起间揽过缰绳,三两下便将那马制住。回头笑道:“早些年在大理寺当差,为了查案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这算什么。”
纵马入城,已可零星的听到些鞭炮声。尽管街上不如往常般热闹,可不少家户都已早早生起了炊烟,准备着夜间守岁的年夜饭。
初来时荒芜寥落的边关之地,如今已初现勃勃生机。柳雁卿策马轻驰过条条街巷,心中竟是许久未曾有过的轻快,不由得加紧了马鞭……
知府府邸在州府衙门的后面,柳雁卿拴好马儿踱步归家。看门的小厮下人大多回家去了,大门虚掩着,他却远望见昨日出门时房檐上厚重的积雪只剩下薄薄一层,侧边放着的梯子却没有移动的痕迹……
柳雁卿无奈轻笑,缓缓推开了门。
——门中,竟是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院内,夜间落雪浅浅的铺了满院,却未留下一个脚印。
“还是离开了吗?”
他一点点将脚印印在洁白的积雪上,院内平日里忙碌着的几个小厮昨日便让他给放了假归家去了,一向闹闹哄哄的柳越也不在院中,空空荡荡的知府府邸,此刻倒真是一派凄清。
打开他让人为沈涟留出的房间……自然也是空无一人。
柳雁卿默默地退了出来。
前任知府把府邸修的甚为华丽,花草丰茂,柳雁卿来后只取了主屋一个院子,多余的花木久无人打理,被除去了不少,唯有一颗梨树让他留了下来。
这株梨树虽不如沈涟先前京城那座宅子里的梨树高大,却也高及屋檐。他就在这树下置了一方石几,闲来无事,便坐在此间读书,教柳越写写字。更多时,他忙碌在前面的州府衙门,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
柳雁卿突然忆起邺王那热闹非凡的宅子,想着若是留在那莺歌燕舞的王府过年,说不定又时另一番景象……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树下,也不拍打下石凳上的雪,便坐了下来。
他想着方才王爷的那番说辞,想着沈涟这一走不知何日再能相见,想着要把小柳越唤回来晚上还要守岁,便不知不觉的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是傍晚。
柳雁卿努力睁开眼,辨别着此间的地点。他记得他清晨回来时体力不支在院里那颗枯树下睡了过去,怎么此时却是到了床上?
他听到屋外零星的鞭炮声响,还有小柳越的笑声与另一个有着奇怪口音的年轻声音……甚至还有似有若无的饭菜香气
“醒了?再不醒我可是要叫郎中了。”
是熟悉的声音。
“沈涟?”
“怎么?以为我走了?”沈涟燃起烛火,室内一下亮堂起来。
“我今早一进门,便见你趴在院子的石几上一动不动,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沈涟随手拿了外袍递给他,动作自然而熟悉,竟是在柳雁卿脑门上弹了一下:“结果竟然只是睡着了。外面这么冷,你可真有能耐。”
“昨晚有事,忙了大半夜,实是有些劳累,不知怎得就趴在那上面睡过去了。”
“……瞪着我干什么?还不快起来?”沈涟突然转了话题。
“什么……”
“柳大人贵人多忘事,不会记不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除夕……”
“可不是嘛!”沈涟指向窗外:“炮仗灯笼,我都置办好了;酒菜,我也挑了些精致的带回来,孩子们都在外面等着。你这里原先冷冷清清的,怎么过年?”
柳雁卿在昏黄的烛火下望着他侧脸温柔的轮廓,一时之间竟是忘了言语。
第二十三章
屋檐边挂上了几盏灯笼,暖红的光晕下连清冷的庭院也热闹了不少。两个孩子小的站在庭院里一手拿着炮仗,点一个扔出去一个听个响儿;另一个则窝在椅子里面,身上腿上都是包扎过的痕迹,却不安分的指指点点说着什么……
柳雁卿从屋子里出来,所见便是这样一番场景。
天公作美,除夕夜里雪竟渐渐停了下来。沈涟将餐桌搬到屋檐下的回廊里,还架起了三个小火炉。温好的酒与饭菜也已备置妥当,在烛火下升起袅袅的白烟。
“你这是……?”
“年夜饭,总要热闹一点。”沈涟不正经得走在柳雁卿身侧,有些得寸进尺得碰碰他的手:“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在我师傅谷中过年,我们就将桌子置在院中,你、我、我师傅与陆神医,四人对饮,等着天亮。”
“那日还是你先醉倒的罢。”柳雁卿回忆道。
“我的大人,那还不是为了替你挡酒,我才被那两个老家伙灌了那么多。”沈涟无奈苦笑。
柳雁卿许久未曾放下心中紧绷的弦,这热闹又喧嚣的场景令他一时恍然,连带着与沈涟说起话来也轻快不少。
两人落座,柳雁卿刚想唤两个孩子,却被沈涟拦住:“他两人早吃过一轮,你不必忧心,饿了自己会过来的。”
“才两天,你与他们倒混的熟。”柳雁卿斟上一杯热酒,与面前人碰了碰,视线却不自觉的游移开来:“当初怎么想的,跑那么远,还赶那么急,连让我报答一下救命之恩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俩还说什么报不报恩的,有什么意思。倒是我想问你,你……”沈涟本想问他那个孩子所说的事,却又不知该从何讲起。
他厌烦极了这种晦暗不清的纠结氛围,像有张细密的网将他与近在咫尺的人死死缠住,漫天的思绪早已透过微小的网眼弥漫开来,他们却被困在原地,不敢妄动。
“你……这件事。私下保了个人出来,不会受什么牵连罢。”
“那倒不至于。况且……”
“况且什么?”
“我觉得那孩子没问题。”
沈涟倒是有些讶异,凑近了问他:“这么快就下结论,这倒不像你的风格呢,少卿大人。”
柳雁卿未及反应过来身边突然凑近的呼吸,便听见那人又带着些许调笑意味的唤起了这昔日的称呼,心中不由得一颤,话便随口而出。
“我总是相信你的。”
沈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回答,一时语塞……
十年前柳雁卿说相信他,但自己却没能护他周全,让他深陷如斯地狱,痛苦多年。
三年前他依旧信他,江畔流水去了几波,他没等到想等的人,却遇上了飞来横祸……
至此刻,他还是如此笃定的说着这句话。
这厢有人默默吞着苦果,那边又开口:
“而且此事,我有预感,与邺王的人脱不了干系。”
柳雁卿的语气平静下来。
“邺王?”沈涟从感怀中回过神来:“那不是当年的那个……”
“对,没想到你倒是还记得。这代州府,亦是他的封地,只不过近些年他收敛了不少,我来的这几年,也没闹出过什么乱子。”柳雁卿道。
沈涟听了半截,没想到柳雁卿说了这不明不白的一席话后便不再开口,默默倒了杯酒,送入口中。
这二人……毕竟是从北边过来的。柳雁卿有意将二人留下,也是存了要勘验清楚的心思。沈涟又怎会看不出他的防备,还记得前日清晨柳雁卿接军报急忙离去时还特意吩咐人锁上了他书房里间的门,想必里面必定有些机密的东西,不得为外人所看。
沈涟按下了他还欲再倒酒的手,将酒壶夺到自己手里:“你少喝点儿,昨天忙了一天,今早上又有些受凉,喝多了又该头痛了。”
柳雁卿倒是听话,苦笑着说:“不喝了。以前我就不爱喝这黄汤,倘若不是到了这处,整日与官员商贾们周旋,又怎会与这玩意老是打交道。”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又开始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方才微妙的氛围也稍稍消解。
“子延,往后有什么打算?”
“值此战乱之时,倘若我师徒二人一时回不去,柳大人可愿收留?”
远处,两个孩子早已玩累了,挤在一把椅子里靠着睡了过去。沈涟倒尽酒壶里最后一滴酒,一阵劲风吹来,熄灭了桌上的烛火。
雪又浅浅飘了起来,柳雁卿没再回答,一时只余风雪声飘忽不定……
沈涟一人喝完了壶中酒,亦是有些醉意,半晌开口道:“夜深了,回吧,小心受寒。”
柳雁卿和衣靠在床头,手执一卷,腿上一阵阵的闷痛,并无半点睡意。
白日里冻得有些久,晚上也未能得空敷药,他的腿自方才便隐隐作痛。若不是沈涟方才说回,他怕是要支撑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