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瑛说着,看一眼旁边的沈钧,下意识后退两步,扶在墙面站直,又强笑道:“情之一物,误人最深。你们同为男子,若两情相悦,只要无愧于自己,无愧于天地,便是在一起,也不过是受些人言疯语罢了,而我却不一样,我跟他,有杀兄害父之仇,这道坎是无论如何也跨不过的了。若我罔顾大仇,仍跟他在一起,既愧对父兄,更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如此说来,荀公子竟比我好百倍。”
荀裕从前以为,这只是个被情字冲昏头脑的女人,现在看着她,心中竟由衷生出几分敬佩,目送她离去,心中感慨万千,不由抓紧住了沈钧的手,沈钧手指一勾,反将他握在手中。执手而行,一蓝一白,画面虽有拐杖入,却出奇合拍,仿佛是天地间,再自然不过之事。
第二日晌午,青云寨五千人马押着江蔚平回岛。荀裕去看望王馀,顺便把江蔚平带至他跟前。江蔚平身份敏感,是王文瑛的心上人,又兼岷王的杀子仇人,自己不好处置,把他交给王馀,倒是再好不过的办法。
岷王见着他,瞬间瞪大眼,顾不得穿鞋,赤脚走过来,哐当几下取下墙上的佩刀,刀尖颤抖地指着他道:“畜生,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杀了我儿,毁了我女儿一生,害了我的命,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看中你,若早一刀剁了你,也不会引狼入室,留你祸害到如今!只可怜我女儿文瑛,竟被你——被你——”声音越来越嘶哑,突然大喝一声,举刀朝他劈去,刀尖划出一个圆弧,锵地抵在地上,在地面画出一道粗长的口子。江蔚平紧紧闭上了眼,牙关都在打颤,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面色铁青,过了很久,似是发现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试探地睁开眼,全然不相信自己还活着。
王馀扔下手中的刀,歪歪扭扭坐回床上,几日的光景,身体却像耗光了,从前的肥胖如今已变成浮肿,脸上的r_ou_毫无弹x_ing的耸拉着,认命似的叹道:“文瑛怀了你的孩子,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荀裕没想到,王馀竟会忍住不杀他,刚才那一刀,仅仅只是给他松了绑。
王馀突然喷出一大口血,直直栽了下去,良久,半睁着睛,却连说话也变得困难了,断续的道:“把冯副将叫、叫来,二皇子你也——也在这听着,我有事交代你们。”
☆、第66章 第 66 章
王馀微微睁开眼,眼里恢复一丝清明, 缓慢抬起手, 吃力地搭在冯副将手上,哑声道:“你可曾记得, 当初我们刚到这岛上给它取名的时候,我没读多少书, 只认得几个字, 还是你想到了落雁岛这名。你说,大雁每年秋天都会飞回故巢, 北燕南飞,落在这无名岛上, 却不正是我们的处境?因而起名叫落雁岛。我知你是中原人士,上有老母, 下有妻儿, 日夜盼着有朝一日能出这落雁岛,与他们团圆,将士们也大都有同样的心愿。”
“只可惜, 我带不了你们回家了。我看到了我儿, 他到这儿接我来了。”王馀满眼迷离地看着窗檐, 似梦呓道,“我把你们、把落雁岛, 都交给二皇子,他有皇室血统,是唯一能带领你们回中原的人, 他是个爱惜部下的首领,把你们交给他,我也放心了。”
说罢喘了喘粗气,头向左歪着,从床头摸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双眼发直递到荀裕跟前,又道:“荀裕,这是兵符。我本欲以岳丈的身份,把它交给你,可惜你毁约在先,我只好收回之前的承诺。现在,我以臣子的身份,把这个东西托付于你,请二皇子好生看管使用,早日带他们回家。”
荀裕双手接过兵符,肃然抬头,沉声道:“岷王放心,荀某一定尽我所能,带他们回中原。”
呼吸渐疾,王馀艰难地张大嘴,如同搁浅岸滩的河鱼,突然单手使力,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另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来,颤巍巍递到他跟前,道:“还有一件私事拜托二皇子,恳请二皇子看在这个兵符的份上,稍加关照我女儿文瑛,若不能护她富贵,还请二皇子务必、务必保她母子平安。”见荀裕点头,王馀才终于舒展了眉头,把手中锦囊交至荀裕手中,“请二皇子帮我把它——转交给——”手轰然垂落,砸在柔软的锈衾上,弹起一些微尘,再无声息。
冯副将伸出一只手,在半空定了定,探上王馀的鼻息,只发抖着收回,良久,兀自站起来,轻轻合拢他来不及闭上的眼,在他头上盖上一块纯白的布。
青钟敲响四下。
王文瑛抱着僵硬的王馀,失声痛哭。江蔚平脚下一犹豫,走过去半抱着她,欲将她扶起。王文瑛看他一眼,头偏过一旁,掩面挥开。
荀裕道:“逝者已矣,文瑛小姐节哀。”又把锦囊递给她,“这是珉王临终前叫我转交与你的。”
王文瑛颤抖着接过,转过身打开,却见里面装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我儿文瑛,有些话为父不能当面讲,万般思量之下,只好收于锦囊之中,嘱人转交于你。为父知你深爱江蔚平,我走后,不会有人反对你们,望我儿忘掉过去,好好跟他过日子。只有一条,我儿文瑛当千万铭记——我死后,不准他戴孝,不用他守灵,不受他香火,不享他祭祀。我想念你母亲和你哥哥了,盼我儿坚强活着。父王馀绝笔。”
王文瑛噙泪将这张纸条递给江蔚平,别过头道:“你出去吧,爹爹生前不愿见你,死后也定不愿见你。”江蔚平接过纸条读罢,仰天长叹,一言不发出得门去。
岷王大丧,荀裕亲持葬礼,按亲王之礼风光大葬。
王馀把兵符交给了自己,明面上虽无人反对,暗里肯定会有许多人不服,要收服他们的心,办好珉王的葬礼,便显得至关重要。因此这几日,荀裕马不停蹄忙活,整整三日三夜,几乎未曾合过眼。
眼下丧礼刚过,战报即传来,荀瑾已领二十万大军直逼落雁岛。荀裕将众人聚集一起,为稳定人心,一切将领的任命及规则,皆沿袭前制。
荀裕看一眼众人道:“大伙也都知道了,在朝廷眼中,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十恶不赦的反贼。现在朝廷派出了二十万兵马直逼东海,不日便将抵达落雁岛,誓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将落雁岛夷为平地,若不反抗,只有死路一条。在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我们所以沦落至此,无非是为了苟活一命,现在有人不让我们活着,要把我们一个个杀死,我们偏偏不让他如愿。”
荀裕接着道:“我们有五万人马,占尽地利之便,又有丰富的粮Cao食物,更有出色的将领和身经百战的将士,而他们则远道而来,坐船疲乏,又不识水x_ing,粮Cao也有限,便是有二十万人马,也只会事倍功半,顶多充十万之效。只要我们守住海上防线,叫他近不得身,定逼得他不战而退。只是前车之鉴,历历在目,为防有内j-ian混入,给朝廷通风报信,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落雁岛,再派一队人马,专门看管鸟类飞禽,凡有信鸽飞过,一律s_h_è 杀。”
众人领命而去,这时,又有一人急急忙忙过来,却正是王文瑛的贴身丫鬟,只听丫鬟道:“二皇子,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小姐把江公子杀了!”
荀裕微不可闻皱眉,急忙走过来,紧跟丫鬟而去。
花厅里,王文瑛全身僵硬跌坐地上,喉咙里无声呜咽,怀中抱着奄奄一息的江蔚平,江蔚平轻抚着她的脸,虚弱地喘息道:“酒杯上面有白色粉末,我早知你在酒里下了毒。”语毕,露出一丝苦笑,“你可知,你一点也不会骗人?”
王文瑛泪水一滴滴漏下来,手剧烈地发抖,摸索了好一阵,才恍然抓住腰间的手帕,不停擦拭着他鼻子里涌出的血,谁知血却越擦越多,最后染红了整条帕子,双手也满是血腥,王文瑛终于丢下帕子,紧紧抱住他的头,“对不起,我不想杀你的,可是我真的——”
江蔚平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努力睁了睁被血模糊得看不清的双眼,定定地望着她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我对不起你,是我愧对你们所有人!我害死了你大哥和你父亲,而现在、又背叛了皇上,我无颜面对你们所有的人!最最对不起的,是文瑛妹妹你和我们的孩子!老天知道,我多想多想和你们一起活着,也多想多想亲眼看着我们的孩子长什么样,可是我自个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了!你我之间隔着两条人命,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亲手毁了你,也毁了我自己!文瑛,我后悔了,我真的好后悔,要是我从来没有爱过你,那该多好!”
王文瑛呆坐着,如同一座雕塑,“是啊,要是你不爱我,我也从来没有爱过你,该多好!若你我只是仇人,我们之间便不会进不得进、退无路退,便不会如今日这般艰难,这般令人心碎!”
两行血泪从眼眶里流下,江蔚平断续道:“那天夜里,对你做了、那种事,对不起,我不敢祈求你的原谅,只盼把我这条命偿还你,能让你心里好过些。文瑛,你别伤心,更不要自责,我欠你的太多太多,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的,现在你要把它拿回去了,我不怪你,真的一点也不怪你。你要好好活着,把我们的孩子、抚养成人,等他长大后,不要告诉他,他爹原来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请你一定告诉他,他很爱他的母亲,也很爱他,愿意为他们付出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王文瑛傻坐着,任由怀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冰冷,眼泪像流干了似的,只如同一个木头人一般。良久,眼珠动了动,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再次抱紧了怀里冰冷的人。
荀裕走过去,把她扶起来,又派人唤来刘显仁,给她号过脉,确定无大碍,将她安顿好,才心情沉重地往回走。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看一眼紧跟在他身旁的沈钧,头一次,主动牵住了他的手。
沈钧紧紧握住,叹道:“这世间远非相爱就能相守,拂尘,我们一定可以相守白头。”荀裕默不作声,却暗暗握得更紧了。
沈钧道:“眼下发生了一连串事,荀瑾也打过来了,拂尘接下来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