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之外,他又很快找到了另外的好处:花珏害怕,但他不害怕,这样就有充足的时间把这个小算命先生抱进怀里,顺便摸一摸他的头。
花珏眼神疑惑:“我以前?”
玄龙咳了一声:“没什么。”
当夜入梦,花珏睡得不太踏实,隔一段时间便要睁眼往凤凰窝的方向看了一看,生怕它会突然再变成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形杵在他床头。玄龙不满于他动来动去的十分不老实,便从背后遮住花珏的眼睛,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给我讲故事。”
花珏背后贴着玄龙的胸膛,十分温暖。他道:“什么故事……你多大了,还要听睡前故事?”
玄龙道:“平常的龙三百年出洞,我一百年就出洞了。所以我可以听睡前故事。”
花珏懒得跟他争,喃喃道:“可是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事……”
玄龙把他翻过来,额头抵着额头,呼吸相贴:“就讲讲你家这只猫罢。”
另一旁,花大宝抖了抖耳朵,往他们这边看了几眼,接着跳去了凤凰窝边上走了几圈,在旁边趴下了。
“大宝?”花珏想了想,有点为难。花大宝的猫生和花珏十九岁前的人生一样乏善可陈,除了跟花珏抢饭,最热衷事的便是爬墙去勾引桑先生养的小母猫,花珏三番五次教训它都未果。可是看玄龙的意思,他对这只猫很感兴趣,也不止问过他一次了。
莫非花大宝还有什么光辉秘史?花珏琢磨着,忽而也有点好奇起来。花n_ain_ai并没有告诉自己的孙子这只猫的来历,只当是捡来的。
花珏只记得花大宝来家中时,他年纪还很小,正病着。当时他和小伙伴们去山中玩捉迷藏,他走着走着便和同伴们失去了联系,却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守在那里叫他的名字,口吻十分生硬,像是番邦人强行拗着口音说中原话。花珏停下来,望了一眼那个人,却发现那人的眼睛正如有的番邦人一样是绿色的,在黄昏中跃动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光芒。
“你叫一叫我。”那人道,上前来准备抓住他的手,生硬的口吻中透着一丝诡异的急切:“帮帮我,叫一叫我。”
“我是人,你这么叫一叫我,花珏。”
年幼的花珏感到有些害怕,往后退了几步,却见到那个“人”越凑越近,就要抓到他了。他吓得不敢动,正在此刻,他听见了n_ain_ai叫唤他的声音,忽然一下子有了力气,往n_ain_ai那边飞奔过去。
边跑,他往身后看了一眼,那个奇怪的“人”站在原地,直愣愣望着他。花n_ain_ai站在山口的小斜坡下,接住了滚进怀里的孙子,问道:“小兔崽子,怎么了?”
花珏拉着n_ain_ai的袖子,惊惶地往回指:“那里……那里有……不是人的东西!”
他跟着n_ain_ai往回看去,却发现那个人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周围簌簌风动,Cao木飘摇,花珏平日里遵循家规,诸事要忌口,这次以为n_ain_ai会骂他,但n_ain_ai只摸了摸他的头,把他领回了家。
那天之后,花珏便生了一场大病,也就是在那次的病中,n_ain_ai给他抱回一只胖头猫,他在昏黑的黎明中感到有一条柔软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面颊,紧接着一团毛绒绒的东西缩进了他的怀里。小孩子都喜欢猫猫狗狗,花珏沉浸在病痛中郁郁寡欢的心陡然瞥见了一丝光亮,当即欢喜了起来。那回他病愈回家,家里便多了这样一位新成员,还得了个地位比花珏更高的“大宝”之名,以后也这样长久留了下来。
花珏将这件事跟玄龙说了,玄龙“唔”了一声,没说什么,只表示他知道了。花珏说完后也觉得有些困,觉得这条龙对这个故事应当还算满意,于是便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一段童年经历讲完,片刻前他积压在心头的那一丝恐惧也不知不觉地消散了。他侧躺着,与玄龙面对面,玄龙把他圈得很严实,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他的手,道了声:“睡吧。”花珏便慢慢睡着了。他袖子里还压着那支判官笔,有些硌人,但玄龙没有收回手。
他抬眼看了看墙边那只一动不动的凤凰,似乎是有所感应,判官笔和那颗舍利子发散着淡淡的银光,十分细微照在酣梦中的人的脸庞上,十分安宁。玄龙收回视线,仔细给花珏掖好脖子边那一溜被角,防止漏风,这才闭上了眼睛。
兴许是想着花珏给他讲的那个故事,后半夜里,一向少梦的玄龙做了一个梦,看见了年幼的花珏。
和他听见的版本不同,玄龙看见了这个故事的后续。
惊慌失措的孩子被带回了家中,面容慈祥的妇人却折返回来,慢慢寻上了山坡头。玄龙头一次看清了花n_ain_ai的面庞:眉目端秀,眼光里透着睿智与沉稳,放在人的年岁中应当是四十岁余。她更年轻一点时,应当是一个求亲者如云的大家闺秀。
但吸引玄龙打量她的,并不是她的容貌。妖鬼看不见美丑,只寻气息,他陡然发现他是见过这个妇人的,虽然不记得年月,但他记得那样沉静端稳的气息。人类的气息对他而言往往是讨厌的,唯独这个妇人不同些,所以他记到了现在。
他在兴州见过她,他的出生地,那个人养大他的地方。
他和那个人,一起见过这个妇人。
但花珏说,他自小被n_ain_ai抚养着在江陵长大,从未去过兴州。这是怎么回事?
玄龙的思绪陡然暂停,他不得不继续往下看去,因为梦境中的花n_ain_ai已经走到了小花珏被吓到的那个地方,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
“请出来罢,小儿无礼无知,断您仙道,我来代我的孙子给您赔罪。”花n_ain_ai说。
过了一会儿,Cao丛里窜出来一只狸花猫,皮毛光华,身躯精瘦,眼里跃动着警惕的光芒。
妇人蹲下来,冲那只猫伸出了手:“您从今往后,无法成仙,无所依靠。如若您不嫌弃,可以到我家中来,我花家到哪一辈,便供养您到哪一辈。我家孙儿上辈子造孽,这辈子命比纸薄,但他心地良善,是个好孩子,你与他在一起,往后也可以行善积德,总归不是坏事。”
寂静中,玄龙明白了刚刚发生的事:这是一只猫妖,修为已臻至化境,只差些许机缘便可以得道成仙。平常精怪要走仙道、修人形,必然要去凡人那里讨个口头上的彩头。民间传言,遇见黄鼠狼时要叫“黄大仙”,遇见家中有蛇时要称“小龙”,也便是给他们这个彩头,免得日后遭这些东西的报应。一旦有人叫了它们原本的身份姓名,蛇便永远是蛇,化不成蛟,猫妖也永远便是一只猫,修不成仙。
而当年的小花珏,碰见的便是这只想要化形的猫妖。这妖精的原意是让花珏承认他是个人,却不想吓到了年幼的孩子,适得其反,让花珏脱口而出:“那东西不是人!”一句话断送了它得道飞升的路。
玄龙觉得,这猫有点傻,哪有扯着人家让人对着他说“你是人”的?未免太奇怪了些。若是换他来,一定会有更聪明的办法。
梦境中渐渐涌起一些雾气,玄龙料到这个梦境快要到尾声了。
他看见花n_ain_ai伸着手,过了好一会儿,那只狸花猫走过来,将头放在她的手心蹭了蹭。花n_ain_ai跪在地上,对着这只猫虔诚地磕了几个头,而后把它抱了起来。
“你跟着我们家姓花,可好?大宝,这个名字给你,你愿意吗?”妇人问。狸花猫喵喵叫了几声,对误打误撞闯进他生活的人类表示了宽容。
而后,人影模糊,景色模糊。玄龙望着花n_ain_ai尚未显老的姣好面容,忽而忘了自己看见的只是过去,他急匆匆地冲上去,对着渐行渐远的人影问道:“你是兴州人吗?他是被你带到江陵来的,是吗?他原本的名字就是宁清,是不是?”
问题一个接一个,但他并没有得到回音。他脑海中回想着花n_ain_ai刚刚那句话:“上辈子造孽,下辈子命薄如纸……”
那个人上辈子造过什么孽?他离开他的那二十年中,经历了什么事吗?
玄龙的神色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急切,他冲着人影离去的方向跑了几步,可怎么也跑不到头。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他转过身,看见了一个被雾气包裹的人影。
“花……珏?”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但很快,他愣住了,他认出了那不是花珏。那是花珏的前生,是日夜陪伴他的那个人的样子,眼里带着无比温柔的笑意,把所有的桀骜与不羁都压在眼眸深处。
“你来啦。”他说。仿佛他等在这里,千年百年,只为等到他的龙来找他。
玄龙一动不动。
他不敢伸手去碰他,这梦境无比漂浮,他害怕有什么东西,一碰就会碎去。
“你……在跟我说话?”玄龙低低地问。
那个人笑了:“是你。”
“你在哪里?”玄龙问,“你去了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他似乎只问得出这几个问题。找来找去,找到一个花珏,但花珏已经不记得过往。那消失在过去百年里的光y-in与记忆,他要向谁去寻呢?那是他持续了两个甲子的执念,生根发芽在血r_ou_深处,非死亡不可撼动。否定了那段光y-in,也便是否定了百年里彷徨无依、不涉人世的自己。
他不告诉他答案,等花珏这一世过去,他又要等多少个百年?
那人温柔的视线落在玄龙身上,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摸摸他的脸颊。玄龙知道他不会告诉自己答案了,梦境正在破碎,已经到了夜的尾声,他再看不见花n_ain_ai,看不见贯穿了花珏整个童年的青山头,上面长着冉冉长C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