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忽听得窗外传来一阵阵杂乱的呼喊声。忙侧耳细听,“寻二毛子”、“夷当自灭”的呼声越发的近了,似是已经近在宁寿门外。
一老太监忽闯进来,几乎跌进东暖阁,“皇上!……大、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端王爷、庄王爷带着拳民们闯进宫来了!……他们、他们说宫里有二毛子,得查验,连太监宫女都要验……御林军根本没法挡啊。”
光绪强作镇定,“你别慌,确定是义和团的人马?”
“确实是义和团的人!奴才从宁寿门都看见了,他们都围着红头巾,各自手里都拿着家伙呢!”
“他们有多少人,能知道吗?”
“看这阵仗,少说也得有五六十人!”
此时忽听得窗外一众人呼喊:“请皇帝出来!请皇帝出来!”
又听得一声音高笑道:“什么皇帝,鬼子朋友罢了!”光绪认得出,那是端郡王载漪的声音。
闻此,转过头对那老太监道:“你放心,他们不是冲着你们来的。退下吧。”说罢,舒了口气,正了正黑色长褂的衣领,推开养x_ing殿门,迈步而出。
只见黑压压一众莽汉,手里擎着关公像、雷火扇、混天大旗之类,牛鬼蛇神般站在养x_ing殿外。
光绪略环视众人,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直视载漪道:“端王、庄王都在啊,早间叫起儿不是才刚觐见,如此这般所为何事?”
载漪丝毫没有把光绪放在眼里,转过身面对一众义和拳民道:“夷人无君无父二千余年,上天假手我义和团民尽灭之,现在正是机不可失的好时候。”
光绪闻此,明白他了他的来意。只能先在气势上压过对方,便即厉声道:“载漪,你身为王爷,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载漪哈哈一笑,“本王爷是辅佐我大清的王爷,不是崇洋媚外低三下四的王爷!”
此时,兰琴正带了下人刚巧从御花园万春亭折回乐寿宫,要给兴头儿上的老佛爷取骨牌,却听得养x_ing殿这边声音不对。凑近听来才明白事态严重,心中惊呼不好,他深知凭一己之力无论如何救不了驾,马上呼身边跟班,“万岁爷有x_ing命之忧!无论如何也要把老佛爷请回来,明白吗!晚一刻我要你的命!”
说罢兰琴自己躲于养x_ing殿侧墙后静观其变,又听得光绪严词道:“国难当头,就算你们一定要洋人的命,自去抵御外敌,来这内廷作甚!”
“无论外朝内廷,凡有盲信那洋人教义、替那洋人办事的卖国贼,一律逃不过天谴!”
“你的意思是,这紫禁城中,有人是卖国贼了?端王,今*你私带拳民进宫,致皇室安危于不顾,成何体统!分明是造反!”
“今儿个本王就是要造反,洋人气运已尽,卖国叛徒神人共愤,天意该绝,义和团民口含天宪,纷纷天下,谁敢攘其锋?!”
莽汉们也抢着喊道:“杀光假洋人!杀光二毛子!”
“好一个口含天宪!这是以爱国之名行祸国之实你知道吗端王!”
带头的一大汉冲光绪骂到:“鬼子徒弟!你才是祸国之首!师兄弟们,我们天天说要杀一龙二虎三百羊!今日就杀了这一龙!”说着举起三尺长的大刀就要上前。载漪在人群一侧并不妄动,义和团一众大汉簇拥着纷纷往前涌来。
光绪仿佛知自己命里有此一劫。
那闪着冷光的刀刃抬起的时候,他甚至连半步都没有后退。
或许,今日便是最后了。
祖宗三百年的江山社稷,终毁于我载湉之手。
光绪闭上了双眼。
可本该落下的刀剑,却被另一人以双手牢牢握住。鲜血瞬时染红了刀锋。
——竟是兰琴。
光绪呆住了。
见兰琴痛得嘴唇已无血色,却仍死死把刀攥在手里,一字一顿厉声道:“太后老佛爷懿旨——谁敢妄动,杀无赦!”
众人听闻太后之名,登时均被唬得不敢动弹。尤其是载漪,听得“老佛爷”之名,立刻大喊,“众好汉莫动莫动!”
兰琴夺下那刀,张开血r_ou_模糊的双手,挡于光绪身前。微微回首,强忍着痛、笑着对光绪道:“珍主子无碍……万岁爷放宽心。”
光绪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怀疑是自己认错人了。
小兰子。
慈禧及时赶到,闹剧收场。当日入宫的义和团大小首领数十余人全部处斩,载漪亦被罚奉一年。兰琴护驾有功,慈禧破格赏了三品顶戴,银百两,又命御医速速为其诊治外伤。
当晚,没有了外人的乐寿宫里,兰琴双手绷着纱布,长跪西暖阁外。
约么过了两个时辰,慈禧才放下手中的水烟,隔着纱帘倦倦地道:“想明白了么,为什么罚你跪。”
“奴才假传老佛爷懿旨。”
“……接着跪吧。”
危难当前,兰琴第一时间选择保护的,竟不是她老佛爷。
兰琴失血过多,伤口辣疼,身子发着热,跪了几乎一夜。将近卯时,李莲英起夜,才打发他下去。“别让老佛爷起来就看见你挡着门。她心烦的紧。”
“大总管,奴才以后……”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快下去睡吧,叫起儿还得伺候呢。”
一夜未睡的,又岂止他兰琴一人。
光绪心乱如麻。靠于床榻,却豪无睡意。
万万想不到,今日一劫,竟是兰琴代自己受。偏偏是这个监视了自己十年之久的下人,在生死攸关之时,替自己扛下这一刀。他居然在身受重伤之后,第一时间告诉自己最最牵挂之人的安危。莫非,当日安排与珍儿相见的人,也是他?
而强烈的自尊与负气,告诫着自己根本不能、也不应原谅他一丝一毫。
兰琴不过是个下人啊。
可为何,于这深沉到死寂的夜里,自己会因为他那一握、那一挡,激动到几欲颤栗。
小兰子。
慈禧开始给自己铺后路了。明着依然严令军民上下一心、鼓励义和团一干人等共御外敌,暗地里却让荣禄去给洋人使馆送菜r_ou_等补给,甚至还送去了西瓜以备洋人解暑。
又过了几日,战事已几乎失控。天津陷落。
慈禧随即嘱咐荣禄:“你让驻外使臣向各国解释,开战实万不得已。皆因义和团乱民衅开祸事,且我中国即不自量,何以至与各国同时开衅。各国使馆皆得我保护,一干乱民自会相机惩办。总之,以我清廷不得已做此举为要义,达我本意。”
又命李鸿章补调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谨遵懿旨,火速北上抵京。
她开始大张旗鼓地向整个西方谄媚。而这天真的构想,并没有得到诸国的响应——七月二十日,北京城终被攻破。
约么到了日落时分。已经隐约可闻宫墙外的枪炮喧哗之声。
慈禧当日已召见了军机大臣数次,听着底下人报上来的一条条消息心惊r_ou_跳。连晚膳都没用几口,推搡了杯盘,一言不发,只闷闷地抽水烟。忽然,慈禧命崔玉贵和兰琴去提珍妃到颐和轩。
崔兰二人自当照办。到北三所宣了旨意,等珍妃梳妆妥当,领了出来。见珍妃一副清水脸儿,头上摘去了两边的络子,身着青色的水褂,踩一双绿缎子鞋,俨然一副戴罪妃子模样。兰琴心中一酸,道:“小主,老佛爷在颐和轩等着呢。”珍妃似要问些什么,可始终未开口,三人慢慢踱步一路无言。行至颐和轩,慈禧命珍妃进得门去,只留崔玉贵在场,叫兰琴先行退下。
兰琴立于门外等候。本是听不见门内之声,可约么过了半晌的功夫,忽听得轩内珍妃的大声哭诉,“亲爸爸!亲爸爸绕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太后老佛爷!”
兰琴一惊。只听那珍妃哭喊声越来越大,到后来竟开始嚷着“李谙达救救我”之语,可李莲英并不在场啊,显然是已到了万般无奈焦急之时。无从知晓发生了什么,兰琴欲救珍妃心切,却动不得半分,急得冷汗直下。却在此时,颐和轩大门霍地打开。见慈禧已气得浑身发抖,崔玉贵立于门侧脸色铁青,珍妃跪于太后身前满脸都是泪。
慈禧沉默片刻,忽冷冷叫到:“崔玉贵,把这个贱人给我推到井里去。”
兰琴呆住了。崔玉贵也一愣,便要上前。珍妃更是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求饶。
“老佛爷!奴才斗胆求您收回成命!”兰琴咚地跪下,哪里顾得上许多。
“你?”慈禧转过头看兰琴,冷冷一笑,道,“好,我收回成命——兰琴你去!”
兰琴一瞬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慈禧厉色道:“还用我说第二遍不成!”
兰琴抬起头,苦苦哀求,“老佛爷!小主无论如何罪不至死,求老佛爷大发慈悲放过她吧!”
“你是我的人,小兰子!”慈禧站起身,怒视着他的眼睛。
崔玉贵也着急了,跟着骂道:“你不想活啦小兰子!”
“小兰子!小兰子你不能杀我!”珍妃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嚷着,“兰副总管我求求你救救我吧!……小兰子万岁爷待你不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