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光绪依然趴回案上,闷闷地笑了,“朕累了……起来歇着去吧。”他的脸上明显挂着自嘲。
兰琴心里明镜一般,早在他看见那柄扇子之初,就知道太后已经开始动手下这盘棋了。但他毫无办法,只能配合着太后,在画舫上下众人面前把皇帝生生逼到角落,然后眼睁睁地看着理应属于他的任命权、政权、兵权被再一次地剥夺。
那才是他兰琴的本份不是吗。
兰琴打发了宫女太监们,赎罪似的,扯过件长衫轻轻地盖在了光绪身上。
太后会抑制变法,逐渐收回大权,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是迟早的事情——但这一切未免来的太快太突然了。太后的态度完全无法琢磨透,既然从未曾想过放权,为什么又给他希望,难道从一开始就斩钉截铁的拒之门外不行吗。没有朝廷中枢之力,这变法只能是空架子而已。《明定国是诏》不过才颁布了五天而已呀,五天。只给他这么短暂的梦境,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自己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却看到光绪枯瘦的手,将那长衫又往怀里裹了裹。心里一软,险些掉下泪来。
认输吧。那样,至少你是安全的。
认输吧。
那天夜里,光绪做了奇怪的梦。梦见儿时那样,师傅在暖阁教自己读书,师傅尚是壮年,自己却是现在的模样。
翁师傅一边叫他作命题诗,一边嘘寒问暖道:“皇上上次被烫伤的手还疼吗?脚伤好些了吗?”那是自己四岁多的时候,亲爸爸生病那阵子,太监宫女们都忙坏了,因为没有人照顾自己,不得不爬到床上自己去铺床,不小心划伤了脚;不得不自己倒水,结果又不小心烫伤了手。
“都好了,多亏了翁师傅去训话帮我出了气。”光绪脸上露出一丝转瞬而逝的得意微笑。
“皇上,要说朕。”翁师傅嘴上嗔怒,却小心的查看了光绪的手脚。确定伤势已经无碍才又让他安心作诗。
少顷,“哦?这么快就写好了?”师傅看上去很高兴。
自己懦懦地,把刚刚作好的诗递过去。
西北明积雪,万户凛寒飞。
惟有深宫里,金炉兽炭红。
翁同龢点点头,“皇上,这诗写得好啊。”
“翁师傅,可我……可朕连平仄都对不上。”
“好的诗,不一定非要平仄押韵都工整。只要皇上有一颗爱民的心,以这样一颗心写的诗就是好诗。如果将来皇上长大了,自己治理国家了,只要皇上觉得做的是对百姓社稷有用的好事,打破些条条框框又何妨呢。”
“翁师傅,我一定做个好皇帝,打破再多的条条框框我也不怕。”
“皇上,您已经是个好皇帝了。”翁同龢低下头,半晌,“以后的路,得您一个人走了。”
“翁师傅要回去了吗,您要是见到我额娘了别忘了跟她说,如果她有空的话……进宫里来看看我啊。”
“皇上,七福晋已经殡天了。”翁同龢头也没回的大步踏出门去。
“师傅,翁师傅!”任自己怎么追都追不上,怎么呼喊翁同龢都没有回头。大门就那样轰然关闭。“师傅,师傅你回来!”光绪拼命地去敲打窗边的西洋玻璃大钟——就像他六岁时,为了等出差在外的翁师傅回来而闹脾气一样,敲打钟表外壳敲到满手是血,等师傅真的回来了,纵然自己发着高烧,也可以开心的在学堂里朗声读上他两个时辰的书——只要师傅他回来。
窗外逐渐走远的翁师傅的背影,小到看不见了。大钟的玻璃蒙子“啪”地碎裂了。
炉火瞬间熄灭。光绪在幽曳的光中惊醒。
寒冷彻骨。
于黑暗中伸出双手。没有,什么都没有了啊。几个月前,那个人亲口许诺给他的“同意”,这么快就变成了千千万万个“不许”。
没有了二品以上官员的任命权,还能罢黜谁?裁汰谁?任命谁?没有了直隶,也就没有了地方,中央和地方都没有,还能提倡什么?废除什么?建立什么?没有了阅兵调兵用兵的军权,该拿什么去保护、去威慑?没有了翁师傅……啊,连翁师傅也没有了。
……可他不甘啊。
或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或许,可以做的,唯有捍卫心中那一点点星火般的坚持。或许,这场战役从开始就已经输了。
而他已经披荆斩棘杀到了这里。
兰琴踏进玉澜堂准备叫醒他的时候,发现光绪已经起身了。
边走就边骂值上夜的太监,“早起怎么也不知道给万岁爷多披件衣服,早晚还凉呢。”说着赶紧找出件蓝色江绸单袍给光绪加上。
“朕不冷。”
“敞着待着可怎么行,屋里也y-in……”
“来园子里的路上,朕走的是水路。”光绪自顾自地就这样打断了兰琴,眼睛也并不看着他,好像在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天都还没亮,从三海一路逆水北上。”
兰琴这才发现今天的皇帝格外异样。
“你当时在船舱外,你应该能感觉得到有多冷。对吗。”兰琴看见他在笑。
“万岁爷。您这是……”
“天亮了,小兰子。”
兰琴甚至能感受到光绪目光中的热度,这让他的手险些碰翻了早茶。
“慢着点,朕的大总管总不至于毛手毛脚的。”光绪展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
“兰琴知错。”兰琴说着恢复镇定,先递上漱口茶。
光绪边漱口边含糊地道:“之前跟你吩咐过,让军机处安排康有为下个月进宫觐见。安排的怎么样了?”
“军机处还在办。”
光绪吐了漱口茶。“马上电报,传康有为今天到园子来,我在仁寿殿等他。”
兰琴以为自己听错了,“爷,今天?”
“对,今天。”
“爷,在……在园子里?”
“对。就在园子里。”
“喳!”
那一刻兰琴知道,那是光绪在宣战。
那是羸弱的手无寸铁的战士在向一整个政权宣战。
那是一场根本不可能赢的战争。一场堵上整个政治生涯甚至是生命的战争。
那是一条背离了孝道却扛起大义的孤独之路。
那是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真英雄。
兰琴一时语塞住,被眼前这个人彻底撼动了,那一刻他甚至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受良知唾弃的眼线,而开始幻想能成为他迈向梦想的同路人。哪怕自己只是这条路上的铺路石。
很多年以后,每每兰琴闭上眼睛,当时光绪的模样都会清晰的映进他的眼帘。
只是穿着那样一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江绸单袍,眼前的这个人却好似周身都散发着微弱却耀眼的光。
光绪咂了一口茶,利落地放下盖碗,他缓缓重坐回榻上——似一位真正的君王。
第4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
入夏了。
y-in历六月中旬的紫禁城整日整日地被笼罩在连成片的蝉鸣里。
年轻的皇帝以他近乎倔强的方式,让那些关乎政治制度、军事、科举、农商的变法诏书雪片一样的下达。他有他的办法。带着些许骄傲和孤独,甚至是癫狂。
养心殿里。各部主事臣工几乎都在,不断有人呈上新的奏折,也不断有人领了圣谕下去督办。光绪根本无暇从一摞摞的奏折中抬头,一边问话,一边在折子上做批示。
“盛宣怀那边督办芦汉铁路的事儿怎么样了?”
“已经破土动工。”
“让张之洞多帮帮他。盛宣怀虽说从商经验丰富,却也得有大员支持才是。”光绪把批好的折子递下去,急急喝了口茶,又道:“管理京师大学堂的人选,朕想好了,孙家鼐最为合适,尽快办起来。传谕下去,各省候补尚书、郎中、御史,八旗子弟,凡有向往新学有志图新者,皆可入学。”
“是,臣这就去办。”
光绪阅折少顷,又道:“对了,朕之前命各省督抚就学堂中挑选聪颖者赴日本游学的事儿办了么?”
“臣正在办,日本方面早就已经联络妥当,各地拟的名单这一两天就能汇总出来。只是……只是两江和两广迟迟未能见到名单。”
“又是刘坤一和谭钟麟……”光绪的笔悬在半空停住了。“天高皇帝远啊……传朕口谕,严斥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谭钟麟,以后凡有因循玩懈、不力行新法者必重罚。”
说罢他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一旁抽出一本折子。踱着步子走到礼部尚书许应骙面前,“许应骙。”
“臣在。”
“有御史参你守旧迂谬,阻挠新政。今儿你就给朕把折子里所参各节明白回奏。”
“皇上,”礼部尚书许应骙应声而跪。“臣并无阻挠新政之心,宋伯鲁、杨深秀所参罪责实为大谬。”
“你胡说!”御史杨深秀闻此,上前骂道,“皇上屡次降旨命你等速议制度局之事,你却一再推脱,空言搪塞,这不是阻挠新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