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栖鹤啪的一声放下筷子,伸手把一直偷瞄这边的伙计招过来,“小哥,你和我说说,你们歇夜城,是不是要成亲后才能摘下面具?”
“是,不过一般成亲当日就可以摘下了。”虽有些疑惑,但伙计还是如实回答。
江栖鹤向他道声谢,顺带加了二两梨花酒,然后转头看向陆云深,“听见他刚刚说的了吗?”
陆云深有些懵,不明所以地回视江栖鹤:“听见了”
“所以,你,歇夜城人,没戴面具,离我远点。”江栖鹤瞪他。
“啊?”陆云深瞪眼。
“啊个屁,第一次见你你戴着面具,说没娶亲不能摘,但第二次在风云大会上你已摘掉面具。”江栖鹤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别说你中途又失忆了,忘记自己来自歇夜城,就顺手把脸上这碍事玩意儿给飞了。”
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通,陆云深起先仍有几分迷茫,尔后反应过来什么,抬手将江栖鹤指着他的手包住,低柔的声音里透出喜悦:“阿鹤你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啦?”
江栖鹤面无表情拍开他的爪子,“想起来了,还想起来你是个人渣。”
“不是的。”陆云深使劲摇头,“我怎么可能和别的人成亲呢?摘掉面具一定是由于旁的原因。”
“哦,那你说来听听。”江栖鹤冻着一张脸,语气平直。
陆云深陷入沉思。
他手指屈起又松开,在江栖鹤没什么温度的目光中,渐渐掀起眼皮:“除了你,我想不到别人了。因为遇上你之后,我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这种答案真是令人——猝不及防。
江栖鹤又“嘶”了一声,身上j-i皮疙瘩起了一地。他悄无声息地往旁挪了挪,不与陆云深正对着。
“你们歇夜城还真是民风开放。”江栖鹤垂下眸光,轻声嘟囔。
“是的嘞!”上酒的伙计c-h-a嘴,“不开放不行,这年头,媳妇儿基本靠抢。”
“……”江栖鹤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黑着一张脸对陆云深道,“看来你还算委婉派。”
“虽说咱们这儿习俗是成亲后才能摘掉面具,但也有不少人离开歇夜城后就不遵守啦,这位客官,你可别太钻牛角尖了。”伙计又道。
江栖鹤默不作声地磨起牙,内心很是不满。
到底是谁在你们这儿又吃饭又喝酒的?是对面那人吗?帮他说话是不想做生意了吗?
但伙计一颗心向着自己家乡人,斟酒时还特意为陆云深满上一杯,送到他手边。
江栖鹤翻了个白眼让伙计把前面的牛r_ou_面撤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发现这梨花酒太烈,跟用烧刀子直接兑的似的,味道匪夷所思得很。
行吧,江栖鹤觉得自己算是看透人生俗尘了。
每每尝到不合口味的东西,江栖鹤便会不甚明显地皱一下眉,他应当自己都不曾发觉这个习惯,却被陆云深摸得清楚。
对面的那人立时绕过来坐到他身旁,将酒杯拿到一旁,语气轻柔又诚恳,“阿鹤,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也只想和你成亲。”
陆云深没有摘下江栖鹤扣在他脸上的面具,少年的上半张脸被遮去,只露出浮动着细碎光芒的眼眸。
漆黑眼眸专注地凝视江栖鹤,就像一双只为他闪烁的星辰。
这样的陆云深与记忆中那个少年相重叠,穿透缭绕在陈旧记忆间的云雾,江栖鹤眼一眨,回到了那条长街上。
出月镇,吟风街,名字很有诗意,但两个人的初遇却带着一股子血腥味儿。
尘埃乱滚,断刀残棍的相逢——他俩打了一架。
那年初春,出月镇爆发时疫,江眠不幸受染。
当江栖鹤发现时,整个出月镇上,治疗时疫的药材几乎被抢空,唯独一家姓陈的药铺还剩了一包。
江栖鹤欢欢喜喜地走进去,没想到突然窜出个人来和他抢。他当即就怒了,不由分说提起一截儿木棍砸过去,对方也不是软柿子,拔出背上那把断刀和他来了个硬碰硬。
彼年陆庄主与江大爷都很年幼,两棵豆芽菜混战在一起,眼里只有对方和对方的武器,脑子里只有把对方的牙给打掉,很快就给了他人可乘之机——那唯一的药材被后进门的大婶买走了。
如此一来,江栖鹤与陆云深落得个两败俱伤,谁也没讨着好。
但到底江栖鹤多经历了一辈子,并非真正的小屁孩儿,又见识过江眠染病的样子,仔细看了几眼便认出陆云深也染上了瘟疫,不过还在初期,能活蹦乱跳。
都是为了救命来买药的,别人的命别人珍惜,江眠的命他珍惜,谁也怪不着谁。
想通这一点,江栖鹤把被他摁倒在地的陆云深给拉了起来,气也消了。
他随口问了几句,涉世未深的少年就将自己家底交代了个全,譬如他来自歇夜城,脸上的面具要一直戴到成婚才能取下,到韶州来是想拜师学艺。
“拜师学艺是要给钱的,你有那么多钱吗?”江栖鹤随口调侃。
“我可以赚。”陆姓少年板着脸,硬邦邦地回答。
“先把命赚回来吧。”江栖鹤对他说,“再过几日,你就没此刻这般好过了,会发高烧、说胡话,吃什么吐什么,连水都喝不进。”
当时陆云深是怎么回答他的?
陆云深说,“那就在那个时候来临之前,把药买到;如果买不到,就去抢,总之,我会想方设法活下来。”
江栖鹤对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少年人却不服气地将那把断刀抱在怀里,仰着脸,倔强道:“你家也有人感染瘟疫吧?我们打个赌,我会将你要的那份也弄到手。”
夕阳在他身后落下,余晖满地,长街如同烧着一般,炫目耀眼。
江栖鹤静立在三尺外许久,终于轻声发问:“赌什么?”
“就赌我的命。”陆云深一扬下巴,吐字干脆。
江栖鹤没有答应这个赌约,他把小孩儿带回家里,请他吃了一顿饭。
没有什么好菜,一把野菜几个土豆胡萝卜混在一锅煮熟而已。
吃完后陆云深背着断刀离开,江栖鹤也上街去,继续拍药铺的大门,结果可想而知。
月上中天,碰了一鼻子灰的江栖鹤回到家中,赫然发现窗外的花盆中多了些药渣。
他推门进去,看见本该神志不清的江眠睡得异常香甜。
那个来自歇夜城、戴着面具不见真容的少年,竟然说到做到。
初见那刻的血与疼痛,于夕阳余晖中和解,又在月光如水的时候,悄无声息化作一片温柔。
江栖鹤在陆云深小心翼翼勾住他手指时,从回忆的洪流中抽身而出。
他偏头看向身边已是枯荣剑的陆云深,忽然道:“你从前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你要是早告诉我,我应该在那年风云大会上就认出你了。”
陆云深眉梢缓缓挑起,又轻悠悠垂落,最后一抹微苦的笑漾开在眼底,“阿鹤,你忘了你曾经胡乱作出的一句诗了吗?”
“你到底记得写什么?”江栖鹤瞪了一下眼。
白发少年敛下眸光,将视线落到江栖鹤待有鸿蒙戒的那只手上,然后一根一根手指嵌进他五指的缝隙里,将之扣住。
“江岸栖野鹤,平陆垂云深。”
陆云深缓慢地将这句诗念出口,尔后顿了顿,继续道,“我本来没有名字,遇到你后,你胡掐了一句诗,我就把它用作了我的名字。”
江栖鹤睫毛猛地一颤,下意识想缩手,却遭陆云深握得更紧。
这个人的手干燥温热,力道其实很温柔,但透着一股不由分说。
震撼涌上心头,但很快又生出几分酸涩,最后逐渐变得复杂,混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眼前的这个人,似乎真如他所说,一直望着他的背影,一直在身后追赶。
连名字都是从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话中取的。
这样的人啊,叫他怎么不心生柔软呢?
江栖鹤望着陆云深发上的玉冠,心底生出一个疑问。
“你何时修的无情道?”几乎没怎么犹豫,江栖鹤问出口。
陆云深眼神一闪,没立刻回答。
“说。”江栖鹤声音一沉。
隔了好半晌,垂着头的陆云深才开口,“五百年前。”
江栖鹤心下一凛。
修行之道无数,无情道自古有之,乃是通天大道,但修炼之人甚少,原因无他,盖“人”之一字而已。
十丈红尘,浮华迷乱,从此世间生长出的人,情有千百种,贪念嗔痴抛不尽,牵扯羁绊更是难斩断。
少有人能够真正做到大道无情,可偏偏陆云深入了门,修成高天梵罗体,炼就了太上之音。
还恰恰是在五百年前,这样的时间点,若是说与他江栖鹤无关,还真不信。
“其实,我入了虚渊没多久就死在里面了。”漫长的沉默,陆云深迟迟不肯抬头,江栖鹤叹了一声气,“死亡就像一场长眠,五百年眨眼一瞬。但这眨眼一瞬,于我看到你的那刻,想起的真的只有一句‘朝如青丝暮成雪’。”
“陆云深,你为什么这么傻呢?”
天底下至傻的傻瓜,才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付出。天底下至傻的傻瓜,才会在什么承诺都没得到的时候,义无反顾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