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叹花?”江栖鹤蹙眉。
“就是这种。”阿绿往街旁一旋,落到一棵开满白花的树下,“是在你下了虚渊后,才开始在七州上生长的。”
江栖鹤心道这也许与当年罪孽海暴动有关,脚步未停,紧跟在阿绿身后。
醉云楼只是洛夜城的一座小酒楼,不过洛夜城繁华,往日这个时候仍是一派热闹,食客络绎不绝,而今日,竟闭了门。
不过里头的灯还都亮着,大堂内辉煌得紧。
江栖鹤没上前问,因此在他之前,就有三五人上去敲门,结果给拒了回去。
“客官,真是对不住,今夜有人包场。”伙计推开半扇门,笑容歉意。
楼里的灯光泄出些许,顺着这扇门,江栖鹤看见了立在大厅圆桌上的一件东西。
一块牌位。
一块黑漆漆的牌位。
一块大抵是用沉沉檀木制成的、以瘦金体y-in刻着“春风君江栖鹤位”几字的……牌位。
江栖鹤眼皮跳了一下,前头那伙人仍是不甘心,在向伙计打听是哪位如此大手笔。
“那位公子未曾告诉我们姓名,不过看得出,是为了祭奠春风君。”伙计语速飞快,话语中透出几分骄傲,“以前呐,春风君可喜欢上我们楼吃饭了。”
江栖鹤眼皮又跳了跳:“什么玩意儿?”
阿绿倒是很平静,这些年来,此类事它已见得太多:“给你的祭饭。”
“今天是你的忌日。”它又道,“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一批人给你烧钱哭坟。”
“我哪有坟?来烟华海哭么?”江栖鹤随口道。
阿绿:“我就这么一说,就是在纸钱堆前哭的意思。”
他瞬间情绪复杂起来,但也仅仅只有一瞬,紧接着便见他调整好面部表情,提步迈出去。
“你干嘛?”阿绿忙问。
“给我的祭饭,若我不吃,岂不是浪费?”江栖鹤头也不回,话说得理直气壮。
江栖鹤到底是没明目张胆地进去,他给往自己身上丢了道隐匿术,才推门而入。虽说这位不知名的有钱人包了整场,但菜只摆了一桌,不管他爱吃的还是不爱吃的都有,大抵是将醉云楼所有的菜都点了一遍。
大厅里并没有留伙计,都去后院窝着打牌了,江栖鹤便正大光明地坐下,拿毛巾净手,执起筷子、端起碗。
可悄无声息地,方才卖驴时碰见的白发小孩儿,竟也溜了进来。
第3章 朝春暮叹(二)
第三章朝春暮叹(二)
江栖鹤向来是个冷静的主,面对乍然出现的人,未曾表露出半点惊讶。
也不管施了隐身术后在人前吃东西有多怪异,他不慌不忙夹起一块糖醋排骨送入口中,慢吞吞地将r_ou_与骨分离,吐出骨头,细细将r_ou_嚼下去。
即使五百年过去,醉云楼的手艺依旧与当初如出一辙,外酥里嫩,甜而不腻,微酸爽口。
江栖鹤又夹起第二块,这时,白发小孩儿自觉地站到他对面,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去扒j-i腿。
“没人教过你饭前要洗手么?”江栖鹤左手往桌面上轻轻叩响,对面的小孩儿后背抖了一下,手也闪电般缩回去,有些无措地抬眼,直直望着江栖鹤。
他看穿了江栖鹤的隐身术。
虽然听声辩位也是判断方位的一种手段,但江栖鹤清楚,这小孩儿并非如此,而是真真切切看见了他。
江栖鹤来到七州已经七百多年,境界至无相境,位列十圣之一,他老人家自己独门密创的隐身术,便是往其他十圣面前晃,也很难被察觉。
而现在……
这小孩儿到底什么来历?
江栖鹤不甚明显地挑了一下眉,仔细端详对面人。
雪白重剑依旧他被抱在怀里,小孩儿还不及这剑高,身板细小,分明很饿,但力气极大。
黑眸依旧蒙着一层霜,但不若初见那般冷,眼底淌着慌张,倒像是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
他看了江栖鹤一会儿,又将视线移回j-i腿上,犹豫着要再度抬手。
果真是……孩子心x_ing。
江栖鹤向来对小孩没辙,这家伙似乎还是个说不听的,为了不让满桌子菜都遭到那手指缝里的黑泥荼毒,只好将手边的毛巾丢过去,同时也不再思考他的来历。
“要把手擦干净了才能吃饭。”他掀了掀眼皮,不咸不淡道。
但小孩儿没动,他怔怔捧着这根毛巾,眼珠子转也不转。
还真是个傻的。
江栖鹤敛下眸子,自顾自吃起来。
他用的是筷子,小孩儿盯着他看了许久,也拿过旁边的那双,笨拙地学他的模样去夹菜,也尝试了几次如江栖鹤那般坐着用饭,但因抱着剑,姿势不舒服而作罢。
小孩儿手上仍是泥,但好歹不会直接沾到菜上,且他学东西的速度很快,尝试几次后,就能稳当地夹起菜来。
江栖鹤心里的不耐烦少了一些,糖醋排骨吃得不想再吃后,他朝小孩儿招手。
“过来。”
小孩儿有些犹豫,但斟酌几息后,终是选择听江栖鹤的话。
“来,我们换一盘。”江栖鹤把手边的香菇j-i块端起塞到他手里,“你吃这个,我吃你那边的糖醋里脊。”
后者不清楚什么是糖醋里脊,手里被塞了盘r_ou_,只知道低头吃,江栖鹤便极为快速地把糖醋里脊给捞过来,同时还将好几道菜的位置换了换。
“老吃酸的,您是怀上了吗?”在另一边啄r_ou_丝的阿绿忍不住开口。
“是啊,怀上了,不仅吃酸,还吃辣,儿女双全。”江栖鹤头也不抬,悠悠还嘴。
这一桌子“祭饭”大多进了小孩儿肚子,江栖鹤并未吃多少。
他停筷时,抱剑站着的小孩儿也唰的抬头。
“吃完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江栖鹤从座椅里起身,拿过一根新毛巾擦嘴,再一折,用干净的一面慢吞吞擦拭手指。他擦得很细致,从指尖到指根,再转过指缝,由下而上。
小孩儿见状,来到江栖鹤身前,仰着脸,黑眸一瞬不瞬地望向他。
一顿饭下来,他没了初见时的冷漠警惕,江栖鹤也才注意到,这小孩儿将先前那串铜钱挂在了脖子上。
好吧,还是会找方法,可能没那么傻。
江栖鹤对他的看法改观了些,然后又拿起一张干净毛巾,递给小孩。
也亏得这家店没有因为这是一桌祭饭就怠慢,每一个座位前都备好了s-hi毛巾。
小孩安静擦手,江栖鹤转过头去看向那方牌位。
很实的檀木,上佳料子,把上面的字给刮了拿去当掉,应该值不少钱。
想着,江栖鹤便行动起来,他大步跨过去,将牌位一捞,卷进衣袖里,转身打算走人。
门恰巧就开了,推门而入那人一身玄青底刺黄边衣袍,袖口、腰间以银线绣着曼陀罗纹,发束得一丝不苟,手提一把长剑,剑鞘上花纹鎏金,那是展翅的神鸟,于曼陀罗花海中掠过。
随着他走进,浅淡的光自上而下流淌,金灿灿的凤凰仿佛真的振翅一般,几欲从乌黑画布似的剑鞘上飞出。
哟,神都来人,剑依旧如往昔那般风s_ao。
江栖鹤短促地笑了一下,心说今日和这门派还真是有缘。
这名神都弟子模样俊秀,年轻得很,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眉眼间带着稚气,先前步伐倒稳,甫一进门就乱了。
他视线从满桌空盘上一扫而过,再于摆放牌位的地方停顿几息,旋即抽剑而出,剑光急冲冲逼上桌旁小孩儿脖颈。
小孩儿反应也快,被他擦花的毛巾松松一抛,于空中旋开与剑光相挡,接着双手握上重剑剑柄,手一侧、步伐一踏,同来人的剑格在一起。
一旁观战的江栖鹤眯了眯眼,来者的身份毫无疑问,而这小孩儿,使出的却是悬剑山庄的步法。
不过那似乎是他下意识使出的,接下来几下,他的脚步都杂乱无章,剑招也是,完全凭着蛮力在挥砍。
可饶是如此,神都弟子也落了下风,哦,不如说一开始,神都弟子便处于劣势,他的剑招太空泛,力道不足,出剑急躁,一副基础不扎实的样子。
也是,神都向来以衣边颜色划分等级,刺黄是低级弟子的颜色,这个少年确实符合低级弟子的称号,不太有水准。
“哪家的小孩,竟如此无理,偷闯入别人的地方,将祭饭给吃了!”神都弟子沉声道,他踏着弓步,眼角被逼得血红,极其吃力地将压顶的重剑给往回推,但那重剑纹丝不动,“还有,春风君的牌位被你藏到何处去了!”
小孩儿不答,侧过身撞上神都弟子肩膀,此一瞬,当的一声在大厅中响起。
神都弟子腰间挂着一壶酒,乃是瓷坛,他似乎格外在乎这酒,竟撤了剑,以手相护。
“清音雪花酿?”江栖鹤道出一个名字。
听见声音,小孩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得江栖鹤弯起眼睛。
他容貌平淡无奇,但笑起来,眼底仿佛绽放了春花,细碎光屑揉在其间,似醉人的春夜。
小孩有一瞬发愣,神都弟子抓住这个机会斜里一挑,将他掀翻在地。
这个动作将腰间的酒壶给带了一下,壶身的标志显露无余,确实是清音雪花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