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无声息,如同半夜睡梦中窗外下起的淅淅沥沥一场春雨,晨起推门而出,细雨已被朝阳蒸了个干净。
他对不起他。
江栖鹤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极为缓慢地抬起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是不是无辜的人总是该死?”江栖鹤轻声问。
陆云深开口得艰难,他咬住下唇,过了好一阵子,才对江栖鹤说:“人生来就意味着终有一日会死去,但这不意味着,一个人就要因另一个人去死。”
“你也这般认为?江眠不该因我而死?”说着,江栖鹤竟是笑了一下。
“不。”陆云深否认,手抹过江栖鹤唇角,将那点似是而非的笑容抹平,“当年说只有你能平息罪孽海之怒的,是执掌天镜的连山一家;如今散布消息,说唯独你可以解决混沌境危机的,亦是连山家的人。
连山一族执掌天镜,代行天的意志,但这么多年来,你何时看过天道要逼人去死来挽救天下命运?天道是无情的,它从不管人死活。苍生若灭,是苍生的因缘;天地若再开,亦是天地的因缘。”
陆云深说这话时表情很冷,眸光中聚着霜雪,但江栖鹤抬眸刹那,那点冰寒瞬间笑容,化为如水的温和。
江栖鹤呢喃着:“可是虚渊……”
陆云深打断他:“千万年来,被流放到虚渊的人,都是逆天而行之辈,做出过触怒天道的事迹。”
江栖鹤垂下眼眸,约莫有些理解了,但仍是追问:“你的意思是?”
“你想得没错,我是指,执掌天镜的连山一家有问题。”陆云深从地上拾起江栖鹤的剑,缓缓塞回他手中,“七州曾历经过三次灭世般的洪流,你看哪次天道降下过指示,让众生去请救兵的?”
“我懂你的意思,但……”江栖鹤声音低低的。
陆云深语气愈发温柔:“我知道,你现在过不去心里的坎,但先让我们解决完逼至眼前的事可好?江眠正在与黄泉之眼融合没错,但我想,一定能找到方法使他们相分离的。”
江栖鹤坐在青砖上思考了许久,他强迫自己不再将思绪局限在江眠这个个体上,而是切换到某个能够观察全局的位置,俯视从数百年前开始的这盘棋。
他生之即为十圣,这一消息是连山一族传出的,因了所谓的太清之魂与太虚之骨。
太虚骨镇虚渊,太清魂破黄泉灭混沌,此两地安分了,连山一族能得到什么好处?
执掌天镜、代行天道意志的连山家乃世外之人,可以说,他们与天道一般,是冷眼旁观这世界的,那么连山赫与他兄长为何要巴巴地跑来帮十大门派拯救苍生?
十大门派明面上说着大义苍生,实则是为了保障自身安全、让血脉延续。而连山一族,虚渊震不震荡,混沌境吞不吞噬七州,关他们何事?他们隐居的痴空山悬浮于天穹中,自是一个小世界,与七州没半点联系。
实在是可疑,但江栖鹤又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总归……总归是连山一家害他面临死境的。
想了个半通,江栖鹤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住陆云深为自己擦拭眼泪的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两把。
陆云深拉着他站起身来,又为他理了理衣衫与头发,才一道往黄泉之眼所在处行去。
但走出没几步,江栖鹤忽然将手从陆云深手里抽离,指了指头顶,“你听一下,又有人进入黄泉了。”
陆大庄主立时释放神识,探过之后,眼都不眨,“是十大门派的掌门和长老。”
“是九大门派的掌门。”江栖鹤纠正他,心思一转,又问:“你一个人能对付他们全部吗?”
“当然。”陆云深点头。
“想必是来逼我的,就不要留情了。”江栖鹤扯了扯唇角,讽刺一笑,“连山赫我来对付,就算你说的那一堆不是真的,我也看不惯他很久了。”
陆云深凝视着他,忽而挑了挑眉头:“沈妄要留给你吗?”
江栖鹤装模作样地沉思,就在陆云深眉头又挑了一下时,才慢条斯理地道:“一刀切了吧。”
“和连山赫打的时候,尽量避着黄泉之眼。”陆云深叮嘱他。
江栖鹤瞪了他一眼,“这是自然!”
“那我们……”陆云深想说那我们暂且分别,我在此等候九大门派的掌门和十大门派的长老,但还未完全出口,就改变了主意,“我去替你将连山赫引来。”
江栖鹤胡乱点了两下头,又在陆云深迈出一步时,突然从后抱住他。
“怎么了?”陆云深低声问。
江栖鹤额头在他后颈上蹭了蹭,小声道了句“谢谢”。
“你我之间无须言谢。”陆云深失笑,转过身去回抱江栖鹤。
“我替江眠谢谢你。”江栖鹤顺势将头靠在陆云深肩膀上,语气有些犹豫,“解决了连山赫,我能将黄泉之眼整个端回去么?”
“我是指回垂云岛,我又没地方住,只能借用一番悬剑山庄闲置的院子了。”江栖鹤补充道。
陆云深手指一下一下梳在江栖鹤发间,低笑着“嗯”了一声。
但电光火石之间,变故突生。
九大门派的掌门与十大门派的长老来到此间的速度比江栖鹤想象中要快,他还没把自己从陆云深背后撕下来,就听得一连串落地的声音,响起在周围。
江栖鹤倒是脸皮厚,不怕被人撞见什么,但陆大庄主……他抬头看了看陆庄主的脸色,发现这人眸中含笑,就跟来的不是人一般。
“你……”江栖鹤顿时眯了眯眼。
陆云深:“我施了隐匿术。”
江栖鹤垂下唇角:“哦……”
他尾调尚未拖完,陆云深已撤了隐匿术,翻转手中重剑,往外猛扫。
来的不止掌门与长老,还有在霧山有过一战的三个十圣。
但见到陆云深与江栖鹤骤然现身,狩魂穿杨、巧雀与琴魔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从人群中飞掠而出,与陆云深一道,攻向掌门与长老们。
“哦?忠装反?”江栖鹤长剑一挽,与陆云深背对背立在包围圈中,弯眼笑道,但笑意未达眼底。
巧雀的声音一如初时那般平直无波:“如你在霧山所见,我们巴不得你死,但你死在哪都好,就是不能在黄泉。”
江栖鹤:“人死了,不都得魂回黄泉?”
“魂回黄泉,你还能被招魂归来?”琴魔c-h-a嘴。
江栖鹤“噫”了一声:“你这是何意?”
“等出去再说!”这次说话的是狩魂穿杨。
江栖鹤从鼻腔里哼笑出声。
恰在这时,狩魂穿杨s_h_è 出的铁.箭被人躲过,那人旋身往江栖鹤的方向而来,不是沈妄是谁!
“陆小白,对不住了,我们大名鼎鼎的沈掌门,自己送上门了。”
江栖鹤眼眸一掀,剑光如雪挥出,折身之时,霜白衣角拉出光弧,起起落落,似是开绽在烟华海畔的暮叹之花。
第57章 千灯照夜(二十五)
第五章千灯照夜(二十五)
沈妄嘴唇动了动, 似乎是想说什么。
江栖鹤凌厉的剑锋竟也忽转柔和,擦着沈妄肩膀过去,于三尺外站定。
沈妄急切地转过身,但见到的却是江栖鹤从鸿蒙戒里掏出两团棉花,塞进了耳朵里。随后江栖鹤步伐一错,手腕翻转,双剑交错着向他扫来!
光。
剑光错落而下, 竟似浩浩荡荡的雪。沈妄眼神闪了闪,纵使江栖鹤做出一副不愿与他交谈的姿态,他依旧开口说了一句话:
“为了天下苍生, 为了大义,我牺牲自己心爱之人有错么?”
没人可以道他的对错,这世上之事,本就不是非错即对。江栖鹤看懂了沈妄的口型, 唇角倏地一挑,露出一抹笑容。
这个笑容没什么意味, 眸光薄凉如水。霜白衣角在风中招展而过,江栖鹤骤然折身,断影轻剑划破沈妄胸前衣襟,旋即错步, 另一柄长剑自他后心刺入体内。
江栖鹤的剑意很轻,似那烟雨迷蒙的水面拂来的一阵风,带着温和诗意,绵软悠长。
沈妄瞪大了眼, 前方灯火通明的甬道逐渐在视野中褪去,漆黑的夜与漫天的萤火在他身后铺开,长河倒映着星辰,银光闪烁跳跃。
那个衣衫破旧、浑身带伤的少年从细碎鹅卵石小径上走出,看见他的刹那眼底闪过惊讶光芒。
少年曾经属于过他,但少年不可能永远年少。
时光的长河无情流淌,周遭场景变幻,沈妄又来到碧蓝一片的烟华海上,着一抹霜白的人在他逼迫之下,终是转身跳下罪孽海。
他眼睫轻轻颤动,一声叹息后,缓慢地将双目长阖——江栖鹤将剑从他体内抽离,血登时喷涌而出,在青石地转上溅开成花。
江栖鹤退回到陆云深身侧,甩开残留在剑身上的血迹,眸光半敛着,素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忽的,他抬眸一扫,道:“我还是去找连山赫吧,看这架势,不等这边打完,他是不会主动出现了。”
“你小心一些。”陆云深不再加以阻拦,“天镜在他手上,传闻那面镜子拥有着部分天道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