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是……没有季节的。
花和树都不会凋零,好像静止了一样,千万年都不会变化。九重天,远在雨雪之上,是一片一成不变的净土。也许说起来很无聊,但他心里那才是归宿。
人世太过纷杂,种种欲`望交织错乱。他能在其中揣度周旋,却永远不能理解,总有一种异乡之感。
生老病死,七难八苦,尘埃满面的平凡生活,这些又太过沉重,太无力。
他闲暇时看那些仙人相恋的话本,不由可笑凡人痴迷于自我安慰与欺骗的愚昧。七情六欲那都是舍弃了的东西,人间又有什么好,值得自降身份,贬为凡人,何况,天界哪有那么糟糕了。
似乎是得不到的东西总要诋毁一番,显得是自己不稀罕才好。天规禁止七情六欲,那不是在正常不过吗?若都存留着,那还叫什么神仙,与凡人有什么两样。倒不如说,正是因为舍弃了这些,神明才不必经历凡人的苦厄,才值得羡慕吧。
他想这些,没有高高在上之感,只不过是忽然珍惜起了曾经在天庭的日子。若这次能回去,他心想,若能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什么大错,他一定誓死悔改,绝不再犯。
“站着不冷么?”身后冷不丁传来人声,荀未闻声一愣,回过头去,差点惊掉下巴。
殷长焕怎么出来了?宴会上做主人的人,要不要这么随意啊!而且随便在别人身后出声到底是什么毛病,不知道很吓人吗!
他好歹压下了惊吓的神色,拱手作礼:“陛下。”
殷长焕慢悠悠地走过来,目光在他脸上打了几个转,才问:“方才席间,便见你脸色不好,怎么还出来吹风?”
荀未身子一僵,他都已经那么努力地强颜欢笑了,居然还是被皇帝看出来了,这是何等的倒霉催。
“臣无碍,只是……”荀未顿了一下,只是什么呢?得想个好听点的借口。奈何一时还真想不到什么应景又不会招他不爽的借口,总不能直说忧愁日后做神做畜吧……
“思乡?”
殷长焕听着,认真地给他递了个台阶。
思乡?荀未抬头望望天,也算吧。他垂下眼睫,道:“陛下见笑,虽是思乡,然家中亲眷旧友皆无,怕是回去也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殷长焕看了他一会,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先生孤身一人已久,怎不寻佳人相伴?”
这话题转好快……是刚才被人逼婚,于是现学现卖,专门来针对他这个大龄未婚者吗?问题是刚刚逼你婚的又不是我,何况,我要是真和哪家贵族门阀结了姻,你才要哭啊……
荀未想了想,正色道:“臣这把年纪,还是不去糟蹋小姑娘了。”
“朕想,是还没有意中人的缘故罢。”
荀未愣了一下,今天殷长焕不对劲啊,到底想跟他说什么?
“陛下还是不要取笑微臣了,以臣之见,反而是陛下正当盛年,应该好好考虑婚配之事了。”荀未面无表情地把球踢回去了。有的时候,尤其是心情差的时候,他也不是那么怕殷长焕。虽然事后都会被自己的狗胆惊出一身冷汗,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怪殷长焕扮演人畜无害尊师重道扮得太像了。
“能寻到意中人为后自然是更好。”不知是喝酒后劲现在才迷糊了还是怎么着,荀未就停不下他那张补刀的欠嘴。
殷长焕无言地瞥了他一眼。
——你怎知道我不是真心?
无法回想听到这话时候的心情。按他的习惯,情绪和思维的波动有时微弱到自己都意识不到,于是就不得不在夜里独处的时候,缓缓将白天一些重要的细节回忆出来,接着调动逻辑去分析。
我当时在想什么?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怎样得出了这个结论,再推演一遍它可有漏洞?
诸如此类。当理x_ing运作太快,就很难与感x_ing区分了,他用这个方法确保自己不会受一时情绪的控制——大约是一个不再为神也不知道自己曾经为神的凡人,依着莫名其妙的习惯钻研出的,最大程度上避免七情六欲所害的方法。
荀未若是知道,铁定得怀疑轮回镜没处理干净。
但那夜他回到宫中静坐,无论再推演多少遍,分析多少遍利弊,得出的结论依旧是,他那时不该拉住荀未,而且不如说是,根本没有拉住他的理由。
那晚玉宇琼楼里骤然心悸,面上如何不动声色,下意识的动作却瞒不了人。幸而他见那人回过头来,口中信誓旦旦,眼神却一看便知——并非真心,甚至,连耽于美色的痴妄也不是。
于是证明出了自己当时是在感情用事以后,他很自然地面临了一个问题:
那么我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脚踏山河,坐拥江山,手掌生杀大权,身为帝王总是在决定他人的命运,熟稔得仿佛已经这么做很久了。他可以淡然推算人心,下达指令。可轮到自己身上,却难以深入一步。
殷长焕默然思索,望着那人背影,不自觉分神想起了另一件事,荀未此人,除了对着权力财富,可曾真心对过什么人?
第15章 宫宴(三)
那很像有一年,荀未还在教他和殷长煊的时候,那人自己在树下躺椅上,脸上盖本书睡着了,大约是春末的事,花期已将要结束,晃晃悠悠飘落下来掉了他一身。
殷长焕手里卷本书打他身边走了好几个来回,靠近时就闻到那种浅淡的香气沾染在月白广袖上,像是从来就有的,素淡的味道。
殷长煊在远处书房里头昏脑涨地大声念诗经,声音传到这来时已经十分模糊,但是在风吹花落的窸窸窣窣间,一字一句他又听得十分清楚。
这情景给他一种莫名的熟识感,风,飘落的花瓣和树下睡着的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求之不得……
有那么一会少年殷长焕似乎在出神,接着他就发现他是在看着荀未出神。
那人书页下只露出了白`皙的耳朵,耳垂上似乎有颗非常细小的红痣。乌发铺泻在椅背上,在风里微微拂动。宽大的袖服垂下,纤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
那个年纪他比殷长煊要大一点,知道教他们的是朝堂里一手遮天的权臣,可他盯着人瞅了半天,最终得出评价:这不过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有点风雅,有点懒怠,不那么迂腐。他不像权利熏心之辈,却恰恰相反,像个闲情逸致的隐士。
那天殷长煊在书房里念了多少次书,殷长焕就在树下来回晃了多少圈。最后荀未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书啪地从脸上掉下去,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手里拿卷书坐他对面闲闲喝茶的殷长焕。
“殿下?……”他声音睡久了有点微哑,眼尾带点红痕,衣衫和发丝都微有些凌乱。
殷长焕瞥了一眼忽然猛地转过头去望天,他少年老成地在心里叹气,太难为人了,这怎么分析,都是些什么情绪啊……
荀未:“???”
及至后来,他不是不知道他贪权逐利,积威甚重,也不是不知道他对他避如蛇蝎,畏如虎狼,奈何不到最后撕破颜面原形毕露,总不愿死心。
而这一切,便在今夕了。
殷长焕低头转了转指上的扳指,荀未看得出这是他思考的习惯。
他在想什么?
天上没有月光,远处灯影幢幢,在他的鼻梁和睫毛下投下一片y-in影,雪光映上去有些苍白,连线条都变得冷峻起来。
赤红的华服罩在身上,珠饰,玉带,全是最奢华之物。不显雍容华贵,反而平添一身肃杀之意。
“朕有一惑,”殷长焕忽然开口,“一直想请教先生。”
荀未微怔,他忽然发现一件事,似乎皇帝不论是少时还是成年,真的从来没有向他问过问题。
“陛下请讲,臣知无不言。”
殷长焕道:“朕想问,识人之术。”
识人?识谁?荀未满头问号,不知皇帝今天磕到了哪块脑子,专门出来跟他一起吹冷风,还问些如此玄妙的问题。这是抬举他浸 y- ín 官场多年,经验丰富吗?
不过要说起来,荀未能走到今天这地步,靠的当然不止是装神弄鬼和掐指一算。权谋心机,一样不缺,如果当初他的任务不是亡国而是兴国,不是j-ian佞而是贤相,现在应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好手。
既然是问术,那便规规矩矩回他“术”。不过,在那之前,先问清楚——
“志变识勇x_ing廉信,不知陛下想识的是哪方面?”
“全部。”
荀未愣了一下,“全部?”
他想了想道:“不如选一个最先的。”
殷长焕:“那就x_ing。”
荀未心想,一来就选最难的那个,你好样的,真能给我找事。他中规中矩答道:“不如醉酒以观其x_ing。”
殷长焕摇摇头:“其人不胜酒力,朕恐他伤身。”
荀未堵没了话,他心想,感情这还是有特定对象的?那还识什么识,直接问不就是了,他不信皇帝那个眼光看不穿什么人,莫说人了,妖魔鬼怪都得现行。
谁知殷长焕看起来真在认真思考这事,他凝视着乱雪堆道:“若有人既廉且贪,既恶且善,既隐逸却图利,既冷情却心热,又该如何识?”
荀未震惊了,你这不是识得挺清楚吗?还想了解成什么样啊!给别人留一点隐私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