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误会了。”荀未叹口气,作远目状,语气沉重道:“臣不娶,是因为年少时早已心有所属,曾经沧海难为水,多年来,仍是念念不忘,是以无法再移情他人。”
他发觉自己真是越临近死期越浪,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没脸没皮感。眼角瞥到殷长焕可疑地沉默下来,睁眼说瞎话越发起劲。
“她是县里教书先生的女儿,我们少时私定终生,我曾许诺带她周游四海,江湖浪迹,可惜……”他顿了一顿,绷着脸回忆了片刻话本里的内容,才悲痛地继续道:“她被逼嫁给县里权贵之子,苦苦抗争无果,被逼无奈,三尺白绫,了却一生。”
“陛下,”他突兀笑了笑,看向皇帝的神色却又有片刻悲哀:“您是天子,生来尊贵,高坐庙堂,何曾有过求而不得,得而复失之感,又怎会知道普通人,究竟有多渺小无力。”
他没说错,前世殷长焕执掌天规戒律,神的命运都在手中翻覆,今世他是人间帝王,一言便可改换天下。始终高高在上,哪知道他们这些一不留神就要沦为牲畜的小人物的艰辛。
如果是殷长焕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听到这段话,估计都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荀未最终成为一个追逐权力贪心不足的j-ian臣的隐秘的推手,年少时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在无能为力的逼迫下,一步步走到如今,怎么想都太合理了!
但殷长焕不是任何人。
皇帝认真地听了他的故事,端详了他恰到好处的眼含泪光后,一针见血道:“那女子自尽时,太傅又在何处?”
荀未回想话本,女主人公死的时候,男主人公……压根不知道啊。
他沉着道:“我不知情。”
殷长焕又问:“她可曾请求过你二人私奔?”
荀未被自己的口水一呛,猛地咳了起来。
不妙啊!皇帝怎么回事,他也看过这本话本?
正想着,眼前一花,就见了那片玄黑靠近过来。
怎…怎么还进来了?
“臣……无碍。”荀未连忙摆手道,“牢中脏污,陛下还是站在外面的好。”
殷长焕见他咳得断断续续,但好歹还是停下来了,于是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两人对面无语片刻,还是荀未先开口,他放弃了话本,自己想了一个理由。
“家中尚有亲眷在,怎能一走了之。”荀未无奈道。
“正如陛下您若是哪日心有所爱,却身份有碍,不为太后和臣子接受,难道又能任意妄为?”
殷长焕定定看着他片刻,眸中幽幽变换,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勾起嘴角一笑,这破天荒地的,直叫荀未瞬间一呆。
“朕若心有所爱,不为世人所容,便把他囚于宫中,不准再惹出任何事,只为我一人所有。太傅觉得,这可算是任意妄为?”
荀未尚未从他那一笑中回过神来,他先是想,原来当年九天之上设宴,司法天神一眼虏获花神芳心,惹得后者不得不历经情劫轮回,这事原来不是道听途说,毫无可能。又回过神来想,岂止任意妄为,简直相当任意妄为,人又不是东西,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吗?
但他怂得很,尤其是现在和皇帝中间没有任何相隔开的东西,十分没有安全感,于是只好含糊道:“皇帝自己定夺罢,臣这把年纪,说些情情爱爱,实在是力不从心。”
说着,又忍不住絮絮咳了几声。
牢里y-in冷,就算采光不错,到这里也毕竟单薄,地里日积月累寒气甚重,荀未囚衣单薄,睡一晚只觉得整个身子都沉重了,骨头咔咔作响。
他肩头蓦然一沉,大氅还带着未尽的体温披在身上,长长垂下的乌发被微微流动的空气掀得晃了一晃,被一只手捉住,轻轻挽到他耳后。
荀未只觉得那指尖划过肌肤,似有若无的触感几乎差点让他惊得跳起来。
他愣怔了片刻,难得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什么。只是没等他想出来,皇帝又收回了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道:“明日刑期,太傅最后,可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荀未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从前他只在那上面看过一种表情,那便是没有表情,没有什么能让他产生丝毫动容。如今,虽不明显,他也是会喜会怒,会哀会乐的,拥有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凡人。纵然人世烦忧难免,苦痛深重,挣扎陷落,一日也没有停止过。可是,这方是叫做活着罢。
也是另一种人生啊。皇帝这一劫,真的不算太糟。
荀未忽然笑了笑。
在卸下一身伪饰权势后,就像重新第一次遇见那样。只是在九重天云烟缭绕的宫殿擦肩而过,那般随意的,一个温和又缓慢的笑容。
却是殷长焕第一次以“殷长焕”这个身份见到他毫无芥蒂的微微一笑。
他不由微怔。却听那人这般微笑道:
“我希望,陛下青史有载,千秋百代,万世圣君。”
第21章 牢狱(三)
荀未没有等到“明日”的刑期,反而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那人完全不像之前几位一样,来得悄无声息,自从荀未进来以后,还是第一次这般被守卫大张旗鼓地叫醒。
“大人,有人探视。”
荀未听了一路动静,却不知还能有谁来,正好奇不已,闻声抬起眼来一看,顿时愣住了——
竟然是小茴。
“你……你怎么能来这里?”
皇帝陛下亲口说的充军呢?君无戏言啊!
“有人让我来。”
少年声音生涩却毫无波澜。像是在刻板地念着什么。
他穿了件袖口宽大的银白长袍,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毛茸茸的领子里把下巴都遮住了,只露出玉白的皮肤和一双澄然的眼睛。
那目光开始时还是呆滞的,微微一动,转到荀未身上时,却突然变了。
就好像一直以来平静得半点波澜起伏也没有的湖泊,忽然掀起了涟漪。
荀未能从那双露出来的眼睛辨认出来,他竟然在笑。
眼角微微弯起,才认出桃花眼的雏形,瞳孔幽黑清澈得恍如初生儿。
这一笑本来是很美的,可荀未却看得骤然起了一身j-i皮疙瘩——那完全是另一个人的笑容。
要么那少年从一开始就在装疯卖傻,要么,现在面前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小茴。
少年几乎是神情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他一样。接着那尚未低沉的声线轻轻吐出了几个字。
“把门打开。”他道。
荀未心头一跳,他不确定少年是在跟他说话,毕竟牢门开关完全就不在他掌控下。只是,如果不是在对他说,那他还能命令谁?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方才领他来的那两个守卫中,有一人拿了一串钥匙,十分听话地上前一步,几下咔咔声,牢门吱呀一声,就在荀未眼前打开了。
宫中御书房,皇帝翻了翻面前的上书,随意数数,都是有大半强烈要求不日处死荀未的。左边高高堆了一打,右边却只有薄薄一本。
是沈崇仪的。
朝野上下,竟然只有他为荀未求情。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大页以后署名,却只有程奉愿意签。两个名字单单薄薄地挂在那,看着就知道成不了什么气候。
想必已经有不少人觉得荀未必死无疑,皇帝想,可若他不听朝野民声,又会怎样呢?
他很少这么想,一来众人很少有这么统一的时候,二来,听归听,该办的事还是全凭自己想法,出了效果,自然没人再置喙。
但这一次不一样,皇帝亲自包庇权臣,正如他那时若杀了殷长煊一样,是不占任何道理,绝对会被悠悠众口戳死脊梁骨的。
殷长焕皱着眉,把两堆文书都推到一边,捏了捏眉心,向台阶下跪着的人道:“你说那夜事变,另有一支兵力,在从中调转?”
禁军统领垂首,定如磐石般跪着,笃定道:“回陛下,的确如此。”
“目的为何?隶属于谁?”
统领微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半晌,才更深地伏下去,闷声道:“是……太傅大人。”
殷长焕瞳孔微缩,面色凝重起来。
也可说是意料之中,但证实时,还是被一脑门子疑问压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正要开口,忽然听得外头急报,甚至到没有通报便闯进来的地步。
传信的太监跪扑在地,尖者嗓子,哆哆嗦嗦语无伦次道:“陛,陛下,贤王他,他不见了!”
“你是谁?”荀未警惕地退后,打量面前这个不费吹灰之力走进天牢的少年。
这个问题似乎触发了奇怪的反应,那孩子愣怔了片刻,忽然依旧是神色呆滞,语气平板喃喃道:“小茴。”
他这一问一变脸的,荀未差点就绷不住撕一撕他的脸看看是不是底下藏着一张。
“你真是小茴?”荀未疑惑道,“你怎么让他们给你开的门?”
那两个人现在还拎着钥匙,像是完成了任务一样站在远处,不说话,活脱脱另两个二愣子。
少年不答,目光缓缓在四处转了一圈,回到荀未身上,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意味不明的那一笑的状态。
“大人,”少年弯弯眼睛,含笑看着他。“为什么不跟离火走,却要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