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谧如初,殷长焕听得清清楚楚,那两个字明显是下意识吐露,甚至带点不确定的疑问,皇帝却瞬间锁紧了眉头。
荀未道:“……连阙?”
他暂不去思考那是不是一个人的名字。真正让他觉得不对劲的,是荀未一睁眼刹那的神色。
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若说此前他即便权势在握,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目光,说不上冷淡,却让人本能感到威胁,是高高在上之人,无论看什么都挥之不去的孤高感。
虽然这神情只出现了瞬间,便又立刻变换成刚醒来的迷茫。
殷长焕没有说话,任凭荀未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脑子慢慢地恢复运作。
他目光渐渐恢复清明,虽然仍能看出虚弱,却要比刚醒来那一眼好得多。
“陛下?”荀未哑着嗓子道。
“我在,”殷长焕从旁边摸过玉壶,亲手倒了杯温水,微微将他揽起怀中,递到嘴边。
荀未显然内心挣扎了一会这个姿势,但喉咙实在干得厉害,身子发软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干巴巴道:“……谢陛下,臣失礼。”
殷长焕看着他把一整杯都喝了,才把杯子放回案上,让他继续安生躺着。
“可有哪里不适?”
荀未摇摇头,瞅了他两眼,似乎在思考当前是个什么情况。
“臣……”他欲言又止,“多谢陛下,只是戴罪之身……”
“无碍就好,”殷长焕直接忽视了他后面吞吞吐吐的几句话。“这几日先好好休息,诸事有我,不必忧心。”
荀未迷迷蒙蒙地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看这情况是皇帝大发善心把他从牢里捡回来了,不仅不计前嫌,还折腾好了他这副身子。
他正感动不已,不知如何做谢,更兼诸事涌上心头,还想问问李茴现在作何处置,却听皇帝沉默一阵,忽然开口问道:“连阙是谁?”
荀未迷茫地看他一眼。
“谁?”
第24章 天命(一)
“……谁?”
荀未一脸茫然。
“你刚才自己在梦里说的两个字。”其实并不算梦里,那个时候荀未已经睁开眼睛了,但殷长焕并没有提到这一点,只是状似无意问道,“是个名字?”
荀未感觉头又疼起来了。“不知道……”他无意识蜷了一下手指,像是被什么牵扯了一下。
连阙?
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也不算有多熟识,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的名字,怎么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殷长焕抓住他揉着自己脑袋的手,塞回被子里。
“想不出来就算了,闭眼,休息。”
荀未一点也不想接着睡,他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无比的梦,心境曲曲折折,喜怒哀乐,似乎一夜之间都尝了个遍,直撑得他头昏脑涨。
“陛下,”他见殷长焕有抽身离去的趋势,不知为什么,下意识一嗓子喊住了他。
皇帝寻思着叫个太医来再瞅两眼保保险,本来都起了一半身了,这会儿听见太傅大人在被子里闷闷一句,微怔了一下,又掀起衣摆坐下来。
“哪里不舒服?”
“没……”荀未一脸困窘,“……臣只是……只是想问一下牢中那少年,如何处置了?”
“尚未处置,”殷长焕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顿了顿又补充道,“关在牢中,等你伤愈,亲自来吧。”
“多谢陛下。”荀未心下松一口气,忙不迭感激道。
殷长焕:“这次的事,你可知道原因?”
荀未自然隐瞒李茴此前种种不寻常之处,只涩然道:“他是……李甫李大人遗孤,恐怕从一开始便是为父报仇而来,我竟一直未能发现其中玄机。”
其实至今,他也没有弄清楚这其中交错纠葛的关系。人是贤王送来的,这就涉及到,贤王究竟对他的真实身份知不知情。
倘若答案是肯定的,如今此事必然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荀未想到这里,不由心里一阵发冷。亏他此前还以为贤王对他大约没有那么恨之入骨,没想到第二天就被他的人捅了个对穿,什么仇什么怨哪。
殷长焕无声思索一会,看起来得到的线索太少,也卡住了。他不带逼迫的意味,只是平淡地照例问了一句:“当年之事究竟为何,太傅仍是不肯说?”
荀未闭上眼睛:“陛下别问了。”
不说是为你好,说出来,怕你自杀。
一个天上神明,成为降世灾星,累及天下陪着一起遭劫,任谁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这种厄运,都无法承受吧。
幸好皇帝十分识得好歹,殷长焕看病人面有倦意,于是不再追问,伸手抚了抚他的额头,道:“还是让太医再来看一次吧,你有什么需要的,下人就在外面,喊一声便是。”
“多谢陛下。”荀未今天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说这句话了。等皇帝走了以后,他迷迷糊糊又要入睡时,才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等等,皇帝刚才自称什么?!
这么一激灵,他似乎才迟迟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的处境。
一个罪大恶极的,天牢中待问斩的国之j-ian佞,现在好吃好喝好伺候地躺在最大的宫殿,睡着最奢华的床,让九五至尊的天子替他端茶倒水看脸色——
这这这,是做梦还没有醒罢?
贤王已经原地来回转到第二十四圈了,白术倚在一旁喝着茶,淡定地坐看他满脸暴躁地团团转。
“你说的让那小子出手就是这么出的?”贤王转到二十五圈半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主要是他想不出办法,也弄不懂前因后果,只能怒而向罪魁祸首发泄,“把自己人折腾进牢里,过几天就人头落地?!”
白术慢悠悠道:“王爷息怒,小茴暂无大碍,不必如此忧心。”
“放屁!”殷长煊恼羞成怒,“你哪只眼睛看到本王忧心了?”
白术:“两只眼睛。”
贤王:“……”
“给本王滚犊子!”
白术笑了笑,道:“您不是一直嫌他笨头笨脑的吗,何况,送他去太傅那里,是您许可过的。”
贤王怒道:“那还不是你说荀未不会拿他怎么样吗!再说,报仇这种事自然是要自己亲自动手,不送去,他哪有机会接触得到荀未?”
白术赞同道:“是了,所以现在成功了,还有哪里不好吗?”
贤王简直要被他气得血溅三尺,“荀未又没死,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成功个屁!本王警告你,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跟着一起西天见佛祖去吧!”
白术被他粗暴地揪住了领子,终于没办法悠闲地坐着喝茶了。当下一脸无奈,好言相劝道:“ 待我一探究竟,殿下麻烦先放手……”
贤王不依不饶揪着他晃了晃:“不行,你不是本事大吗,就这么探啊!不探出来本王就不放手。”
这人之前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殷长煊同意了出牢以后,一路半个阻拦的人都没有,到了关卡还有人自动拿出钥匙开门,简直像中了妖术一样玄乎。
白术这个人,必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既然敢在他面前显露,就代表不怕让他知道。他倒要看看,这个小白脸的真面目是什么。
白术居然还是微微一笑的模样,他故意叹一口气道:“既然殿下要求了……”
“Cao民便姑且一试吧。”
他说着,瞳孔忽然流光一闪,贤王不自觉眨了下眼睛,重新凝聚起来时,便看见那黑瞳颜色变得极淡,如同一颗成色上好的琥珀,折s_h_è 写剔透的细光。只是目光微微发散,像是发呆一样看着某处。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盘坐在牢中的李茴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囚服,又望了望外面遥遥站着的森严的守卫军,嘴角勾起,露出浅浅笑意。
“真是不会吸取教训啊,连阙。”
贤王犹豫着松了手,白术身子一晃,像是要向后跌倒的样子,他一惊,连忙又揪住了那小白脸。
“喂,你这是干什么呢?”
白术眼睛没有变回来,仍是那副瞳孔微散的样子,却好像听见了他说话,头一次没有笑容,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淡淡道:“别吵,再等一会。”
贤王憋着一口气在胸口,艰难地忍住了掐住他脖子的冲动。
牢里的李茴绕了两圈以后,坐回原地,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来时,又是木然的神情。
殷长煊眼睁睁地看着白术视线逐渐凝聚起来,瞳孔中像是点进了墨滴一般,从中心开始扩散,最终又变成原本的纯黑。他本应该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的,这个人瞳孔的颜色太过浓烈,几乎到了不自然的程度。
白术眨了两下眼睛,通知道:“殿下安心,小茴无事,只是我带他回来之前,还需借他做一件事才行。”
贤王还在方才的景象中,没有回过神来,他愣了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