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领命下界时,曾委婉地表示自己或许并不能胜任如此重要的工作,负责把他丢下来的镜仙笑呵呵保证道:“不会的,天命不可违,天说他哪天亡国就是哪天,不会有半刻差误。到时就算你一时心慈手软,也会自会再派人下去帮忙的,阁下不必如此忧心。”
虽说如此,但现在他怠工怠得就差两腿一伸什么也不管了,还是连传说中那位帮手的影也没见着,眼看着任务是要完成不了了,有时他甚至会自暴自弃地想,当畜生就当畜生吧,虽然没有当神仙舒服,但是说不定比当人好过呢。
林文德走出来,见他愁眉苦脸,替他披了件大氅,又忍不住念念叨叨说:“大人明早还要上朝,这么冷的天站在这做什么?您倒是会说人小茴呆呆的,您自己也不是?”
这句叮嘱本来是没什么,最多深意也不过拿他和傻子比罢了。荀未却听得心里猛地一跳,想起早上听说小茴站在雪里半天不动光望天的事,一个猜测蓦然浮上心头,引得他心里一阵拔凉。
难道说,那可能,或许,也会是某种奇特的通信方式?
荀未顿时感受到了什么叫心如死灰——上面来的朋友,你不会,是个二愣子吧?
第4章 朝堂(一)
荀未第二天上朝时,整个人正处于精神极端亢奋和r_ou_`体极端疲惫的矛盾中,他经历昨晚一事的点醒,蓦然意识到天庭的来客也许不像他想的那样,某一天翩翩地飘到他家庭院伸出友善的援手。而是没准早就像他一样,默默地埋伏在了普通人中。
这么一想,他就立马陷入了一种看谁谁可疑的状态,早上林文德送他出门时也不能幸免,无辜地收到了一串狐疑的瞪视。
上了早朝更是要命。来来往往的朝中大小官员,无论是有事没事的,都会向他行个礼,随口寒暄两句,像是头上顶着几个大字“我就是那个j-ian细”一样挨个儿在他面前晃了一圈。荀未勉强礼数周全地冲每人都淡淡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把那个装神弄鬼的同僚摁着打了一顿。
正精神不济间,忽得听见身边有人声音关切地问了一句:“大人脸色不好,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荀未一听见这声音便心里一个激灵,心想重点怀疑对象来了!
他在朝为官的这二十年,碰见的形形色色的官员,主要分四类,一类是极尽阿谀奉承之能,全都被荀未偷偷记在小册子上的人,一类是对他深恶痛绝,每天都在用生命和他作斗争,连路上见着了都忍不住抓花他那张脸的人,这类人荀未心里敬佩,遇到了则是能躲就躲;还有一类对他视而不见,畏而远之。这一类人朝中占大多数,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堵上自己全副身家九族x_ing命,来跟一个在朝中呼风唤雨的帝师对着干,但也不愿意违背自己心中的忠义,只好取中庸之道,但私底下恐怕也是唾弃他的。
这剩下的一类,是专门为一个人分出来的,正是面前这位柔声细语的礼部尚书——沈崇仪。
跟荀未这把老气横秋的老骨头不同,沈崇仪是个俊俏的小青年,堪称朝中一枝花,只不过,这枝花是朵奇葩罢了。沈崇仪家世背景一般,父母皆是江南布衣平民出身,在读书上却天资聪颖,是上一届方金榜题名登堂入室的状元郎。
只是这位状元郎的x_ing格实在是……软出了水。荀未从天上到地下,就没见过脾气这么好的人。之所以说他可疑,是因为他对荀未这等j-ian臣既不唾弃也不敌视,寒暄说笑,相处如常,甚至还会常常像刚才那般送来春风般温暖的关怀。
这种事若是换个人来做,荀未一准起一身j-i皮疙瘩,蹦三下掉一地的那种。可是沈崇仪做来,却并不会令人觉得他心中别有所图或是表里不一,只能说他的确就是那种x_ing子,江南水乡里养出来的,温温和和不急不躁的,对谁都是如此,自然也没法跟谄媚沾边。
荀未曾以为他这种x_ing子必然在官场吃亏,可是沈崇仪此人脾气还能好得很有原则,不卑不亢,也是令人折服,尤其跟仁义礼智信沾边的,简直比荀未这种老古董还顽固。他其实一直都觉得像沈崇仪他们这种读书人——读书读到状元之类阶段的,纵使明面上看显不出来,内里也一定早就读书读坏了脑子,有种别具一格的呆气。
后来荀未思来想去,终于难以忍受地给沈崇仪单独划出一类,日后不论做畜生还是做回神仙,谨以此纪念曾经遇见的一位上天入地难寻的奇葩。
但是现在他回想过去种种,猛然惊醒,这等奇人怎么会是个普通人呢,他真是太天真了。
此刻见到沈崇仪,他只想过去给他一个虎扑,然后再摁在地上揍一顿,都这么久了啊!大家都是同乡的,不好好表明身份,整什么幺蛾子!
沈崇仪沐浴着他炽热的目光,依然保持微笑的表情上仿佛冒出了一个问号。
荀未见状恢复肃容,但他自觉已经用神情表达出了“不用装了,我已经看透你了”的意思,当下只摇头道:“我无妨,劳大人忧心。”接着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他。
沈崇仪头顶上的问号仿佛又大了一圈。
他为人处世虽然温和,却也不属于特别能聊天的那种,大多数时候扮演在一旁认真聆听的角色,在每一次冷场的时候真挚地说些“你说的真对”这类救人于危难之中的话。当下只好笑笑,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大人要注意休息呀……对了,听说今科状元今日将从地方回京城来述职了,下官钦羡良久,只是当日宣榜时有事在身,未能一见,这次想邀他一起茶楼小会,太傅大人可要一起来?”
荀未:“……”
他也算是比较了解沈崇仪心里一些奇怪的原则了,他这人眼看着谈话陷入僵局时便会不甚明显地紧张起来,接着就会没话找话似的把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和盘托出,并且不受控制地邀请对方跟他一起做,完全不看事件和对象。
比如此刻,这两个书呆子去喝茶,拉上他做什么!再说沈崇仪自己也是状元啊,钦羡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后生算是哪门子事?
荀未眼瞅着就要张嘴拒绝了,看着沈崇仪真诚的目光却又犹疑了一下。
倘若沈崇仪并不是那个天庭来的帮手,那么他做的一切就是出自一种自发的善意,即使这份善意只是他自己对内心某些原则的遵循,那也够荀未感动好一阵子了。在人间呆久了,越发觉得赤子之心何其难得,说白了,他有点拒绝不了这个老好人。
正犹豫间,忽听见身后有人笑道:“喝茶好得很,二位大人若不介意,可否加下官一个?”
荀未回过头去,见面前站着一位身着朝服的年轻人,色若桃花,笑意也是盈盈,眼角下甚至还有一颗朱红泪痣,看着不该穿这么板正的朝服,而像可以随时摸出一把折扇来招摇过市的公子哥。
荀未脑中飞快的过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如此s_ao包又热爱拿架子的人。但那张脸却莫名有股熟识感,仿佛在哪有过一面之缘,人间该是不会,难不成又是天庭的来客?
好端端又多一个怀疑对象,荀未只觉得脑仁都隐隐作痛起来,于是只默不作声。不想沈崇仪听见声音先是微楞,接着反应过来,立即拿出一视同仁的热情笑道:“远亭?你也想来……自然可以啊。”
被称作远亭的年轻人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多谢。
荀未郁闷地看向沈崇仪,什么叫也,我答应你了吗就“也”?
沈崇仪自动把他的目光理解成“沈大人请帮我引荐一下”,毕竟要和一个不认识的人去喝茶,也不能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于是连忙拉过那年轻人热心介绍道:“荀大人,这位是下官在礼部的同僚,方入朝的,姓晏名离,远亭是字,我们平日里随意叫惯了……”又向晏离道:“这位……太傅大人,朝中人尽皆知,我便不多舌了。”
晏离向他拱手道:“荀大人。”
荀未点了点头,道:“二位,在下下朝后恐怕还有事,就不……”
晏离道:“对了,听闻荀大人家乡在淮南宿州?”
荀未:“……不错。今日之约我就不……”
晏离笑道:“好巧,我也是淮南的,这么说来,倒是与大人同乡。”
荀未:“……”
第一,能不能不要打断他讲话,身为帝师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说话被哽住的体验了,他一点也不怀念。第二,攀亲带故也不带这样的吧晏大人!你知道淮南有多大吗你就同乡!
荀未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有一点惊讶。以他多年混迹官场,看过形形色色的人的经验来说,这个晏离乍一眼看去便绝不会是他分类中谄媚派那一类的。
和沈崇仪不同,这种人纵然常常言语带笑,却会给人锋芒毕露之感,就像一把精致的匕首,美则美矣,靠近却有刺伤之险。他们兴许面上嘴里谦逊有礼,但内心一定是极端自傲,别说是荀未,估计连皇帝殷长焕也没服气过。
故而晏离主动上来攀谈时他不由有种被高傲的猫蹭了的感觉,一边为难着不知道把这只猫分在哪类好,一边又谨防着它蹭的好好的下一秒上来就是一爪子。
沈崇仪站在一旁,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兀自微笑点头道:“二位愿意来实乃下官荣幸,现在只用去问问今科状元大人的行程了。”
荀未和晏离两人同时一怔,道:“你还没问过状元本人?”
沈崇仪笑答:“没啊。”
荀未:“……”
晏离:“……”
所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居然也拉了两个人跟着一起跳坑,沈大人,这思维可真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