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风往日都是张口就来,赵若明调笑道:“慕之江郎才尽了?”
陈希风两手抄在棉袖里,蜷成一团,一本正经地说:“非也非也,只是往日讲的都是书上的故事,就算再生僻,陶兄与任兄没听过,赵先生这样博闻强记肯定是知道的,未免太吃亏,我今日打算想一件先生没听过的。”
赵若明倒也不谦虚,说:“那慕之只能不捡书上的故事来说了。”
陈希风听了此言忽然灵光一闪,道:“那我今夜就讲一桩我幼时的奇遇。”
赵若明问:“什么奇遇?”
陈希风故作神秘地说:“我十岁的时侯,遇见过仙人!”明月皎皎如流霜,树影重重叠叠,又因天寒说话间有白烟缭绕升起,陈希风语气刻意地压低,倒真有了点幽微玄妙的气氛。
这下陶仲商与任不平也好奇起来了,看向陈希风等他说这桩奇遇。
陈希风从棉袍里伸出手来搓了搓冻地冰凉的脸颊,又把手缩回去,讲道:“我十岁的时候,还在崇仁县莲塘小陂跟着吴老师读书。”
赵若明一听莲塘小陂,忍不住插嘴问道:“是吴康斋先生?”
陈希风道:“正是。”又讲:“有一年荷花生日,老师去赴一位好友的约,就停了我们几日课布置了一些功课,当晚师娘带我们去镇上看荷灯吃莲馔。”
任不平听了心有所感,道:“读书还是比习武好,过节可没有师娘带我去看灯吃点心。”说完顿时想起旧事,脸色一沉不再开口,陶�c-h-a��听了他的话也别开眼。
陈希风见气氛不好忙续话:“那天月�c-h-a��今夜一样好,满街都是卖荷花的人,我们去地不算晚,但也不算早,最好最新鲜漂亮的荷花都被旁人买走了,在河边看灯的时候,小师妹见其它小姑娘手上的荷花比她好看,就有些不开心,我和杨师兄见小师妹不开心,就想逗她开心。”
赵若明和任不平听了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陶仲商却问:“曾经沧海难为水?”
陈希风知道陶�c-h-a��问的是当初自己在赵行首门前说的话,也不掩饰,坦荡回答:“对,就是小师妹。”说完,情绪低落了一瞬,又说:“我和杨师兄偷偷跑到附近常去玩耍的一个小荷塘,跳上停在岸边的小船,解了缆绳就滑进了荷塘,六月花开的正好,荷叶也又高又密,小船进了花丛叶堆里连人头都看不见,我们在花丛里挑挑拣拣,想给小师妹摘一朵最好看的荷花。”
赵若明微笑着叹息道:“懵懂情事啊……”
陈希风说的口渴,拿出皮囊喝了口水,继续回忆道:“选了一会儿,我们摘了十来朵,又从十来朵里选了一朵最好的,就打算上岸,结果船还没划到岸忽然看见两个人从远处像鸟一样掠过来,我和杨师兄看呆了!那两个人停在岸边,一人穿着八卦袍、须发如银长髯飘飘,真是像神仙一样,另一个人一身深红近黑的大袖衫,手中还拎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我才看见原来是三个人。”
陶仲商听到此处,拨弄火堆的动作忽然停了一瞬,只是任不平与赵若明也在惊奇,无人注意到,陶仲商看向陈希风,似乎对这个故事也兴趣浓厚,随口问:“你那时这么小,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任不平见陶仲商开口,“哼”了一声,冷冷道:“别人怎么不能记得清楚?”
陈希风见任不平和陶仲商呛声,觉得有点好笑,道:“小时候有过一点神童的名声,只凭过目不忘的本事了。”
赵若明追问:“之后呢?”
陈希风道:“那红衣人对老神仙说:‘十七年未见真人了,遁世已久在下也有心叙旧,只是实在杂务缠身,辜负真人千里相随。’老神仙回道:‘既如此,就请陆施主放了这位小施主,大家在此别过,岂不两全其美?’红衣人又说:‘我敬真人是前辈,但前辈也管不得陆某的家事,我要带我儿子去哪儿真人凭什么插手?’那少年立刻叫道:‘仙长救我,我不是他儿子,他胡说!’红衣人不怒反笑,骂道:‘小兔崽子,那你以为你是谁的种?’少年说:‘反正不是你的种。’老神仙说:‘这位小施主说他不是你的儿子,陆施主还是快快放人吧!’说完,老神仙一挥手中拷鬼棒,就去敲红衣人抓着那少年的手,红衣人手一松,将少年轻轻一推,换手把人抓住,就与老神仙打了起来。”
三人听陈希风学故事中人的口气学的惟妙惟肖,都有些入迷,陶�c-h-a��听地尤其专注。
陈希风续道:“我跟杨师兄吓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那两人在岸上打了一阵,身形动作快的看不清,红衣人忽然在少年身上轻拍了一下,将他丢在一边,然后与老神仙掠到水面上打了起来,一片花叶被削了大片,红衣人与老神仙对了一掌,荷塘里的水就炸了起来,我和杨师兄坐的小船一下子翻倒掉进了水里,说来惭愧,我们俩虽然在抚州住了这么多年,还是不会凫水,一落水就惊叫起来,红衣人大笑了一声,口中说:‘真人还不去救命?’然后那老神仙就将我和杨师兄从水中提了起来带上岸,红衣人和小少年已经不见了,老神仙温言安慰了我们一番,就带我和师兄去找到了师娘,我把荷花给了师妹,挨了师娘一顿骂。”
故事说完,任不平评价:“有点意思,但顶多是江湖佚事,你说那位真人是老神仙,我看是位道家高手。”
陈希风嘿嘿一笑,说:“我说遇见仙人也只是吹牛夸张,当真就没意思了,不过每每回忆起那位道长,都觉他如瀛海而来,真正是天上谪仙。”
赵若明道:“我对那位红衣人有些好奇。”
陈希风摊手道:“我也好奇那少年是不是他儿子,那少年得救没有,但后面的事情我可不知道啦。”
陶仲商往火堆里添柴,拍了拍手上木屑。
月上中天,说完故事又闲聊几句闲话,陈希风上眼皮渐渐黏住了下眼皮,不知不觉靠着石壁睡着了,今夜该任不平守夜,陶�c-h-a��与赵若明便也阖目睡去。
不消多时,几人呼吸均匀,吐息绵长平缓。任不平百无聊赖地看着篝火,赵若明歪靠着一棵树上闭目休息,他一只手搭在膝上,一只手放在身后借着袍袖与身体遮挡在树干上慢慢涂抹。
第15章
篝火只留焦炭残灰,余热散尽,草叶上的白霜在惨淡日光中慢慢化开。一根枯枝忽然被人踩断,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
一名灰袍老者踏过枯枝,在篝火前停了一会儿目光四处逡巡,最终定在了一棵树上。老人走到树前蹲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拽开瓶塞,将瓶中液体向树干上一倒,树干上慢慢显出几行弯弯曲曲的文字。老人看毕,将瓷瓶收回袖中,站起身抬手在树上一拍,只听一声闷响,这棵三人合抱的大树竟应声而倒!
老人见大树已倒,灰袍一抖,飘然而去。
北斗指丑,便为大寒。
俗谚道:“小寒大寒,杀猪过年。”
陶仲商几人出了顺德行到内邱,实在风冷雪大,天�c-h-a��晚不好行路,便在县上寻栈投宿。时近新年,内邱是个小地方,来往商客不多,这几日街上店铺也闭门休业了大半,只有一家客栈还开着门,因为没什么客人,掌柜的就将跑堂、厨子都放回家过年,自己守着空空的客栈寻思着过两日也收拾收拾准备过年。
大雪�j-ian��毛,北风卷着如絮白雪将纸窗敲打地砰砰作响,掌柜的看了眼外面晦暗天色,便搬着梯子出门去点檐下两盏纸灯笼。
点完一盏,去点另一盏,忽听见“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他一扭头就看见门前雪地里有四人骑马而立,都裹着皮袍子满身风雪,掌柜的忙爬下梯子带笑招�j-ian��:“几位客人是要住店?外面雪冷,快快请进。”言罢,便上前帮忙牵马。
几人下了马,陈希风被吹地眼睫都粘满了雪花,脸冻地有些发木,牙齿“格格”打架。陶仲商对掌柜说:“烦掌柜准备四间房,烧些热水,再备些饭菜。”
掌柜牵着马歉然道:“好好,只是店里只剩了小人一个,其它人都回家准备过年了,一时有忙不过来的怕慢待了几位。”
陈希风搓了搓脸,两颊红扑扑地,摆手道:“客气了,不妨事。”
任不平拍了拍肩背上的残雪,又抖了抖竹笠,接口道:“只是饿得慌,做些方便吃食最好。”
掌柜讷讷称是。
掌柜领几人去看了房间,大家就下楼在大堂捡了位子坐下,这几日生意最淡,大堂内除了陈希风四人便只有角落桌子里坐了一个汉子,正埋头吃饭。任不平与陶�c-h-a��都看了那汉子一眼,却没说什么。掌柜安置好了几匹马、喂完盐水草料,又进来倒了几杯烫好的热酒,上了几盘点心果子,就去厨下拾掇饭菜。
桌上一灯如豆,在罩内跳动明灭。几人捧着杯子在灯下喝完一盏热茶,雪珠被屋内热气一冲全化了水,直向下淌,窗外雪影纷纷,天�c-h-a��全暗了下来。
赵若明唏嘘道:“今天大寒,再过几日竟到新年了。”
陶仲商听过便罢,任不平和陈希风却怔了一下,陈希风有些苦恼地笑了一声,道:“出门的时候说好要回家过年,如今看是不成了。”
赵若明又为几人将酒杯斟满,安慰道:“平邱距太原不过几日路程,此事很快就要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