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风记挂着张道长,也有一件要事与魏朗商谈,迅速把独孤斐抛在脑后,去向魏朗打听张道长的伤势,魏朗正有话与陈希风说,便道:“请公子与我到书房一叙。”
魏家是蜀地大族,虽然以武传家,但也重文风,魏朗的书房中有许多难得古籍,这位魏家家主虽生得燕颔虎须、形容豪迈,但坐在这书斋之中,也显得斯文了几分。
侍女为两人沏了茶,便躬身退出,陈希风端起茶盏一嗅,又是一盏玉叶长春。
魏朗大马金刀地坐着,向陈希风道:“陈公子,张道长的伤势颇重,还好并未危及性命,我已传讯青城山,明日龙门派的弟子就会来魏府接道长回山门养伤,公子若不打算和张道长一同去青城,那就由魏府派人送公子回顺天,公子意下如何?”
陈希风有些不知所措,这是……逐客令?虽然他本来也不打算在魏府久待,但自己告辞和被主人赶客意思可差的多了。
魏朗看陈希风神情,揉了揉眉心,又道:“公子不要误会,不是魏某无礼赶客,而是魏府大敌当前,公子是张道长的好友,张道长现在重伤不醒,如果公子留下,怕会牵连到公子。”
陈希风明白了,他道:“我有一位……朋友,劝我五日内离开魏府。”
魏朗苦笑道:“因为五日之后,就轮到魏某去作灰谱之争了。
陈希风的手不自觉按在茶盅瓷盖上,被烫了一下立刻收回,他按了按指尖,慢慢道:“灰谱之争只是危险,但与旦暮崖有关的灰谱之争,就有灭门之祸,本来张道长来魏府可以襄助于您,偏偏元震亨先行挑战了张道长,还将他重伤昏迷,未免也太巧。”
魏朗脸色一沉,说:“元震亨,哼,这狗贼伤了张道长之后就承认了,他已经加入了旦暮崖,还是我累了道长。”
陈希风犹豫再三,还是说:“在下有些粗浅之语,请魏大侠勿怪,旦暮崖来势汹汹,怎么看都是早有筹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令郎稚幼,魏府众人也无辜,何不避其锋芒,暂退一时?”他这劝人逃命的话说得小心又小心,用词含蓄又含蓄,生怕魏朗觉得耻辱。
魏朗笑了笑,道:“公子是好心,魏朗若见怪才是不识好歹,只是公子到底不是江湖人,才会这样说。”
陈希风登时一怔。
魏朗握住扶手,神情自矜,道:“钰儿还小,送走张道长时我会将他一并送去青城,魏府弟子仆从我也会给他们安排去处,但魏氏一族在蜀地传承百年,魏某年十七时成名江湖,他旦暮崖崖主逼上门来约战,灰谱要定我的英雄排位,我却避其锋芒,这岂不是要魏某受天下豪杰耻笑?那还不如死在比武场上来得痛快!况且,就算陆兼武艺独步江湖,魏某的六合腿法难道就没有一争之力?”
陈希风听到陆兼的名字心头一跳,怪不得,他本以为陶�c-h-a��留在蜀中是为了看张道长比武,但现在张道长比武结束他竟还在魏府,原来是为了陆兼!向魏朗发起灰谱之争的是陆兼!
陈希风听了魏朗这番话,再说不出口相劝之语,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不过是觉人命至贵,也能够理解魏朗的想法。只是若是易地而处,他却不敢说自己会做出一样的选择。赵若明劝他“江湖事由江湖了,与你不相干的事情就不要管”,他那时反问如果不得不管简直可笑,他无能为力,他什么也管不了,什么也做不到。
因为他到底不是江湖人?
魏朗见陈希风半晌不答话,便说回正题:“公子是明日与张道长一起去青城龙门,还是魏某派人送公子回顺天?”
陈希风肯定都不想,便含糊其辞地道:“多谢魏大侠好意,不必了,我自有去处。”
魏朗听陈希风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又喝了两口茶,陈希风告辞出了书房。
陶仲商屈膝坐在高高的树干上,他在书房外候了好一阵,终于瞧见了人出来,陶仲商从树上随便折了截树枝,抛向陈希风。
那根树枝砸在陈希风额头上,砸地他“唉哟”了一声,抬眼望向树枝来处。陶�c-h-a��坐在阴影里,拨开眼前一丛枝条,居高临下地向陈希风道:“喂,你要去青城还是要回家?”
陈希风根本没想好,他跟魏朗说“自有去处”是顺口胡说的,他抬眼望向陶仲商,温暖日光从枝叶缝隙里漏到这人身上,让陶仲商一身阴沉气质都柔和了一点。
陈希风问:“陶大侠是关心我吗?”
陶仲“嗤”地笑了一声,态度溢于言表。陈希风被嘲讽糊了满脸,摸了摸鼻子,向陶仲商笑了笑。
陶仲商说:“张道长和我说好,他如果出事,我会先送你去青城。”
陈希风倒不意外张静定会做下这样的安排,毕竟张道长亲眼见过他的倒霉程度,提前做些安排实属正常,但陈希风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糟糕,他皱起眉,认真地问:“到青城之后呢?你要去杀陆兼吗?”
陶仲商有些意外,他没想到陈希风会提到陆兼,陶�c-h-a��沉默片刻,竟然也认真回答了:“不,我还没有这个本事,陆兼的本领还在拨月宗主之上,我答应独孤斐接下梁小茵的战帖。”说到这里,陶�c-h-a��顿了下,又说:“反正那之后,都不关你的事。”
陈希风抿紧了唇,陶仲商丢来的那根树枝落在他的脚边,陈希风忽然用力地踹了那根树枝一脚,陶仲商有点莫名其妙,却见陈希风正瞪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去哪里也不关陶大侠的事,我自有去处。”
第53章
魏府如今是是非之地,陈希风只要离开魏府又和身边诸人分别,自然不能再和江湖扯上什么干系。陶�c-h-a��思及陈希风那神奇的霉运体质,还是有点想把他押送去青城放在张道长身边,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和这少爷缘分纠纠葛葛,除了这少爷老凑上来之外,也有几分该怪给自己当断不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陶仲商看了一会儿站在日光里的陈希风,松开了压住枝条的手,整个人完全隐入枝叶的阴影中,他简短地说:“随便你。”陈希风听他的声音变得冷漠而遥远,一丛枝条犹在颤动,枝条后的人已经不见了。
真是来去如风,这一次竟连句别语都没有。
陈希风胸中狠憋了一口气,他先去探望过张静定确认张道长当真无恙,又与魏钰、多吉道别,立刻打好包袱离开魏府。
时已近晚,天色渐阴,深色云团高高低低堆积在天边,毫末雨丝沾上了人的额际发间,不消多时雨丝转大,街道上人流散去,一些商铺开始打扫门店、插上门板,准备关店。
行舟书斋内,一名伙计洒扫完地面,走到门前刚要合上大门、插上门闩。门外忽然有人急急道:“且慢关门。”一只手随即抵上门板,推出了半人宽的门缝。那伙计顺势开了半扇门,见门外站了个青布直裰的青年,怀中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这青年一头乌发与衣衫被雨水打得半湿,显得发愈青、面愈白。
这个时候不去投栈,却来书斋,伙计只觉古怪,却还是好声好气地道:“这位客人,小店已经打烊,要买什么请明日再来,或是这雨越下越大了,客人想借一把伞?”
青年拿衣袖略擦了擦面上雨珠,开口道:“我不是客人,劳烦小哥替我向赵若明赵先生通传一声,就说陈希风到了。”
一刻之后,陈希风换了一身干衣被请进了后院中堂。赵若明坐在主位,吩咐人去煮一碗姜茶,略带惊奇地向陈希风道:“我劝慕之五日之内离开魏府,三日之内给我传信,不成想慕之如此雷厉风行,现在就做好决断了吗?这毕竟不是小事,慕之若是犹豫,还可以再考虑几日。”
陈希风搓了下指尖,赵若明劝他是怕他将来后悔,他之前虽然误入江湖,却只能算被江湖浊浪打湿了一点鞋面,可以随时抽身而退,再远远地遥望这片浑浊不明的苍茫之水,他和其中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也没有任何人想和他有牵连。
陈希风摇头道:“赵先生不必劝,如果我现在犹豫,就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新编灰谱,评判天下英雄,多少人舍命赴会,我又怎能缺席?真错过了,怕会抱憾终身。”
赵若明击掌赞道:“好!如此豪气,倒是我看轻了慕之,慕之既愿入我夜航楼,你我便是同门,夜航�j-ian��下分支众多,以后我再向慕之一一讲明,眼下先捡要紧的说。”
侍女为陈希风送上煮好的姜茶,陈希风嘬了一口,发觉味道不错,忍不住多喝了几大口,道:“洗耳恭听。”
赵若明道:“楼主姓阎,大名钟羽,因编三色谱被江湖人送铁笔之称,夜航楼虽也属江湖门派,倒也不似全真、少林有诸般规矩,观察使是独为灰谱新设之职,只掌灰谱编著,不会令慕之有什么为难之处,楼中现置观察使六十三名,添上慕之是六十四位,蜀中一带约有七位观察使。”说到此处,赵若明端起茶喝了一口,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夜航楼虽然没什么规矩,但也有两个规矩须得说说,第一件是不可叛门,第二件是不可违背楼主的命令,不过慕之作为观察使,这两件都惹不到你身上。”
陈希风若有所思,追问:“如果叛门或违背楼主会怎么样?”
赵若明正色道:“慕之要是有这样念头,还是再考虑几日,触犯了这两条,除非能胜过楼主,否则必死无疑。”
陈希风攥着姜茶碗,一时沉默不语,赵若明以为他萌生退意,正暗自可惜,却听“嗒”地一声,是那个姜茶碗被放在了桌上。陈希风向赵若明笑笑,右颊浮起浅浅一痕酒窝,他说:“赵先生说了,身为观察使,这两件也惹不到我身上,况且,既入江湖,怎么能只想着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