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越裹带着一袭寒气走进书房:“王爷,良马已备好。”
段允看他一身的装束,不由轻叹道:“我是不是没交代清楚?备一匹良马即可,你留在府中。”
“不可。” 苏越坚定道,“此行山长水远,属下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苏越,陈老与苏师父年事已高,小唯又尚未痊愈,临安这把重担,总要有人帮忙分些。”
江凝抢先一步道:“义父,请您和苏越哥放心。小唯日益见好,痊愈指日可待。何况我们早已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担子挑得起。您若是不放心,还有苏启大哥帮衬着我们。”
段唯也附和道:“孩儿已经大好了,您不必挂念。请您和苏越哥多加保重。”
段允发出一声欣慰的叹息,抬手覆上两个儿子肩头,又加了些力气摁下:“有诺必践,言出必行,爹相信你们。反贼剿清之日,便是我们团聚太平之时。”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王府私牢。
江凝拉开椅子,在案后坐下,听得老卦师一声闷笑。
江凝被笑得莫名其妙,凌厉的眼神在卦师全身上下搜刮了一遍:“给我老实点,少耍花样。”
老头看过来的眼神别有深意,低声唤道:“小凝?”
江凝起了一身j-i皮疙瘩,怒道:“套近乎也没用,闭嘴。”
卦师低下头,兀自笑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沙哑:“那年你还小,看来是不记得我了。”
江凝剑眉微扬,盯着他沾了血污的脸打量一阵,心里一动,某个画面随之在眼前铺展开来——中秋,赏灯,月圆,熙攘的人群,街边的小摊。
江凝忍不住轻笑:“阁下该不会指望,我惦着多年前曾被你夸奖过的人情,让他们放了你?”
老卦师咳喘了少顷,喑哑道:“不敢。只愿世子您旗开得胜,属下定然万死不辞。”
江凝:“……什么东西?”
老头仰起脸,一字一句道:“您身上淌着公主与单于的血,此生怎会屈居临安?夫人苦心孤诣,为您铺了这么多年的路,只盼您有朝一日问鼎中原。如今万事俱备,王位触手可及,世子万万不可辜负夫人的一片苦心哪。”
江凝心里纵有骇浪掀过,面上却不露分毫。“玩我呢?” 他不屑地嗤道,“你他妈还不如说我是个流落民间的皇子。”
老头神色不改:“世子左胸口上可有一枚黑色印迹?”
“公子剑眉星目,有将星之神采”;
“他日铸就国之利器……”
铸就的是哪国利器?
段唯身上的瘾症渐轻,发作起来不会再神智不清,浑身的麻痒酸痛虽不好受,也在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
“驻邻江守卫军有三千,陆续增兵后可达五千。北狄有备而来,保守估计,骑兵数量也不下一万。”苏启铺开邻江布防图,眉间隐有忧色。
段唯凝视着中原地形图,指尖划过位于图纸最顶端的北江:“以我看来,北狄首选入境皇城的可能x_ing不大,而全力进攻邻江,或先于临安西侧布兵,切断两边联系更为可行。后者虽可绕过北江,但山遥路远,且易被皇城卫军发觉,故极有可能选择更加省时的前者。若真是如此,北狄横渡北江之时,便是动手的绝佳时机。”
“我赞成。” 江凝一手捏着笔,一手扯着衣襟,低头看一眼,在纸上画一笔。感受到段唯投过来的目光,面部表情一僵,忍不住张口骂道:“这他娘的什么破暗号,想句口令那么难吗,非得让人画胎记?都是什么癖好。”
段唯嘴角抽了抽:“磨磨唧唧的,弄完赶紧绑上放出去。”
“这就好了。” 江凝添上最后一笔,将字条卷起,c-h-a入信鸽的足环,“放心,收到这张字条之前,他们不会介意多等几天的。毕竟,我还是他们计划里重要的一环。”
“其实,我有一个疑问。” 段唯说,“北狄凭什么坚信你会助他们一臂之力?难道相信血缘可以抹去九年的分隔吗?”
“或许算是其中一个原因。” 江凝勾勾嘴角,“只是公主殿下始料未及,野心并没有顺着血脉流传下来,她这个便宜儿子是个胸无大志,压根扶不起来的废棋。”
数日后,一只信鸽经过几次起落,穿过临安数个城邑,最终收起翅膀,落在北狄边境。
纤细十指解下足环,展开那张等候多时的字条,一抹微笑渐渐在手指主人的唇边浮起。
数日间,东平又陆续飞出多只信鸽,循着上一只的行迹,傍晚落在几处僻静人家。小院主人触到足环的一瞬,好像有什么东西自环间窜出,还来不及看清,院子上空便有几束光炸裂开来。星星落落的光点从半空洒下,落在院内与屋顶,又熄了踪影。
这些细碎的小东西不知怎么招来了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落在院内屋顶,争相蹦跳叼啄,引得信鸽也“咕咕”地叫唤起来。
小院主人恼怒不已,挥起苕帚驱赶麻雀,却是收效甚微——轰起了一边,又悍不畏死地降落在另外一边。正忙得不亦乐乎,院门突然惨遭毒手,一队巡卫无比粗鲁地闯进,二话不说便拿下了院中的人。
几天内,北狄的“联络点”被依次攻破,埋在临安的暗线逐渐被扯出了地面。
即便如此,奉命留守东平的苏启也未敢有丝毫松懈。北狄耐心有限,收到“密信”后过不了多久,必然有所行动。叶城本可作为距邻江最近的补给仓,如今却只能堪堪维持百姓的温饱。
三日前,江凝段唯二人已率辎重兵出发,日夜兼程赶往邻江。
守军将领宋维已为北狄准备好了见面礼。城墙之上,弓箭手日夜警戒,静候敌军到临。
第四日,江凝一行披着夜色抵达邻江。
军帐中灯火通明,宋维听传讯兵来报,赶忙迎出帐外,抱拳而立:“末将见过小王爷。” 又转向江凝拱手道:“凝公子。”
宋维在邻江西、北两侧都布了兵力,尤以北侧为重。浓墨般的夜色下,江岸上的巡逻兵隐隐望见对岸的一点火光,忙勒紧缰绳,定睛远眺了片刻,掉转马头向城内奔去。
传讯兵的报告打断了军帐内的商议。北江之上,几艘沙船慢慢现出轮廓,打破了晦暗之中的宁静。没过松脂的弓箭已搭在弦上,待船行至江心,一声令下,上百支火矢瞬间划破了墨色的夜空,伴着声声尖鸣扑向夜渡的不速之客。
仿佛下了一场火雨,江上的船只避无可避,纷纷湮没在呼啸而来的红光之中。江面被映成了燃烧的血色,衬得星月也黯淡了几分。
寒冷的江水渐渐吞没了沙船的残躯,城墙上的将士还来不及欢呼庆贺,又见一轮庞然大物破水而来。弓箭手再次拉开弓弦,又一轮火矢从天而降,咬上了悍不畏死的巨舰。
一个一个的小火团很快连成了整体,烈火在舰板上熊熊燃烧着,眼看快要吞噬下整艘巨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来得猝不及防,巨大的火球在江心之上迸裂,掀起的水浪足有丈高。爆炸的余温直冲城墙,在冰凉的秋夜里卷起了层层热浪。
只要守城将士方才动手稍晚些,火球迸裂的余威将毫无疑问地扫过他们。
段唯的瞳孔狠狠一缩——中计了。
“报——” 城墙西侧巡逻兵的声音骤然扬起,“扈城驻军同北狄骑兵一道攻过来了!”
“什么!?”
“扈城军反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敌军夜袭,来势汹汹,大有一举攻下邻江之意,而邻江守军警戒之森严,实然出乎他们意料;邻江守军迅速调整了作战方向,然而在得知北狄骑兵中还掺杂着装备精良的扈城军后,的确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此夜注定无眠。喊杀声震天,火矢接连不断地冲向敌军,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与皮r_ou_焦糊的味道。双方的对峙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北狄一方才鸣金收兵。
城墙内,江凝默然而立。身边偶有换防的将士经过,也有伤兵被同袍抬下。
奔赴邻江之前,甚至在这场夜战之前,他还都很乐观——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那种盲目的乐观,而是钻研多年兵法,自认为可以勘破对手意图,掌握他们的动向,从而轻易牵制敌军的自负。
可有道是“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实际局势瞬息万变,没有人能始终站在高处俯视战场。
江凝握紧了腰间配剑。江心上升起的火球如在眼前,胸口也好似有团火在游走燃烧。浮泛的少年意气对上血淋淋的现实,很快被冲撞得溃不成军。
北狄有扈城接应,这意味着什么?京师要多久才能收到扈城驻军反叛的消息?如果,这只是针对临安的一场里通外敌……
那义父和苏越哥现在怎么样?
千端万绪,一齐涌上心头。原本浮躁的心气被一点点压制下去,沉甸甸的,终于落在了实处。
段唯不知何时走到了身侧,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陪他站着。
江凝回过神来:“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感觉身子还好吗?”
段唯用掌心覆上他冰冷的锻甲,体温一点点传到青黑坚硬的铁甲上,又飞快地消散在秋夜中。
“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