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爱卿从睡眠中醒来,他微微睁开疲倦不已的眼睛,看到一重深蓝卷帘。
那是棉布做的,很厚又沉重,几乎遮住了整个车厢。不过,随着车轮的波动,它偶尔会晃动一下,洩漏进外头分外明亮的阳光。
爱卿像受到吸引似的伸出手指,轻轻挑起一角,便看到马车的外头有着各式各样的行人。有挑着货郎担的汉子,背着竹筐的老农,还有手里抱着孩子的妇人。有的埋头赶路,可能是去卖身上的货物,有人走走停停,买点街边的热食。
这场面在百姓眼里是最寻常不过的,可对于爱卿来说,是那样地新鲜,他以往总是从高耸的城楼上往下看,又或者趁着出宫祭祀经过街市,却也是被封锁得密不透风。
即便在儿时,他随同父皇、爹爹,还有兄弟们一同出来庆贺元宵、万寿节,那也是在晚上,现在,人头一回有置身于百姓之中的奇妙感。
“朕总算是看清他们的脸了……”想起那总是跪在街道两边,深深低着头的老百姓,爱卿喃喃地说。
“您醒了?”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在爱卿的脑袋后方。
“瑞瑞?”爱卿回过头,才发现自己的脑袋枕在了景霆瑞的大腿上,难怪睡得如此舒坦。
也许是方便爱卿躺下,马车内没有设座,只铺着极好的厚羊绒毡,景霆瑞是席地而坐。
不过,也难怪爱卿如此地精疲力尽,毕竟昨晚几乎是一夜未眠……
“马上就要到白虎门,您放心,末将有令牌可以进去。”景霆瑞目光柔和地说,面带微笑。
爱卿坐了起来,看着景霆瑞好一会儿,直到把自己的脸都看红了。
“怎么了?皇上。”景霆瑞问道。
爱卿却往前倾身,主动扑入景霆瑞的怀里,樱色的薄唇翕动着,“瑞瑞,朕……”
“将军,已经到了。”车夫隔着门帘道,景霆瑞便扶正爱卿的身体,用探究的眼神望着他。
“没什么,朕下次不会再鲁莽地闯到你的府里去了。”爱卿眯眼笑着,模样很是可爱。
景霆瑞伸手轻轻摩挲了下爱卿的脸颊,便出去应付守门的禁军。
爱卿端坐在车内,放下膝上的白皙双手微微发抖,想着刚才差点冲出口的话。
——‘瑞瑞,朕现在带你私奔,可好?’
这话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许是这路上没有大臣,没有禁军,是如此地恬静怡然,让爱卿突然觉得他可以带着景霆瑞,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皇宫,从此双宿双栖。
‘没错,我很爱瑞瑞,可是……’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然,却疯狂地在爱卿心里膨胀开来,仿佛他的脑袋里只能想着这一件事,就是带着瑞瑞远走高飞!
甚至,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将它付诸于行动,令马车调转头,往城外飞奔而去。
但,一个“朕”字便让爱卿惊醒过来,‘朕是皇帝,丢下一切逃跑,是多么怯弱的行为!’
而且他要是走了,炎儿是最有可能被立为君主的,只要想到宝贝的皇弟,要每日视朝,处理政务,与他一样地十分辛苦,他便是一万个舍不得。
‘朕不能着急,有朝一日,朕会名正言顺地迎娶瑞瑞过门!’
爱卿抬起眼帘,眼神坚定,‘哪怕这中间要历经再多的苦难,朕也绝不会退却,绝不后悔!’
马车停了一会儿后,又动了起来,景霆瑞大概是在外头领路吧,不会有人胆敢阻拦骠骑将军进宫的,爱卿那一直提着的心便放下了,却又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左思右想,肩头随着马车的前行而微微晃动,突然,他想要大叫般地张开嘴,却及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因为马车已经到了皇宫的内廷,他能听到有太监在向景霆瑞行礼。
而让他慌张不已的是,‘小德子呢?!他难道还在将军府的屋顶上?!老天爷!’
他竟然把小德子忘得一干二净!
‘也、也许他已经回宫了,毕竟小德子还是挺机灵的。’爱卿这样想道,‘要不然,瑞瑞肯定会告诉朕的。’
便安心下来。
三日后。
阳光分外的灿烂,但风里还透着寒气,爱卿上完早朝,便摆驾回长春宫,在西暖阁里稍事休息。
这时,永和亲王带着一束用红缎扎起的淡黄腊梅,前来求见。
“快请他进来。”爱卿当然乐意见到弟弟,这不,永和亲王前脚才跨进门槛,爱卿便热情地招呼道,“炎儿,你手里的腊梅可真香啊!”
“皇上,您的鼻子还是这么灵。”炎同样笑着,赶了几步,来到爱卿面前,想要行跪拜之礼,但爱卿一把拦住了他。
“朕都说了几回了,都是亲兄弟,也无别人在,就免礼吧。”爱卿热情地拉着炎的手,就在一铺着华贵貂皮、手枕,设有花梨方案的暖炕上入座。
炎也不客气,反手握住爱卿的手,放在案桌上,一双黑眸更紧盯着爱卿的脸,很关切地问道,“皇兄,您这几日吃得可好,睡得可好?”
“好得很!朕是皇帝,要是朕都过得不好,那其他人该怎么办?而且,这些话,应当是做兄长的朕,问你才对。”爱卿轻拍了拍炎的手背,“笨弟弟。”
“呵呵,臣弟也是担心嘛,小德子得了风寒,在别处休养,臣弟怕您过得不习惯。”炎笑得煞是迷人,柔声说,“毕竟从小开始,都是他伺候您的。”
“这不是还有小善子吗?”爱卿侧头看了看一旁的青年太监,他是前太监总管李得意的干儿子,如今是御膳房的统领太监。
小德子病了,就托他来顶几天的差事,小善子自是万般高兴的。
“你要好生照顾好皇上,别偷懒。”炎看着小善子,语气里有着几分威严。
“奴才明白!奴才不敢。”小善子跪下,恭顺至极。
“你别吓唬他。”爱卿却笑着摇头,让小善子退下去。
“你来朕这里,不只是送一束腊梅吧?”
爱卿望着方才被彩云收走的一束腊梅,现在放在一圆口白玉瓶内,又摆在花几上,他们正好可以瞧见,真是赏心悦目。
“臣弟一来是向您请安,二来嘛,借花献佛,给我们的珂柔妹妹讨个赏赐。”
“这花是珂柔摘的?”
“可不是,每一支都是她亲自剪的,都不劳嬷嬷帮手。”
“要伤着手怎么办?”爱卿立刻是一脸的担心。
“瞧你,当个兄长就跟当爹似的爱cao心。”炎忍不住伸手,轻戳了一下爱卿皱拢的眉心,“珂柔都九岁了,别说她会使剪刀,还能绣荷花图了。”
“你不也百般宠爱着她。”爱卿舒展眉头,莞尔一笑。
“好吧,臣弟是跟老妈子一样疼着珂柔,与皇兄倒也配对呢。”炎笑得可欢乐了,爱卿便也笑了。
“你就说吧,珂柔想要什么赏?”爱卿想起什么似的说,“前些日,内务府总管说,江南进贡了一批上好的绣线,有一百多种颜色呢,她可要拿去用?”
“非也,珂柔那儿多的是绣线,倒是少个可以一同玩耍、学习的小侍女。”炎的话说到这里,也就不再卖关子了。
原来,珂柔虽然喜欢刺绣、弹琴,但更爱在花园里玩,什么捉迷藏,老鹰捉小j-i,跳年,蹴鞠,都是些男孩的玩意。
可跟在她身边的全是老嬷嬷,哪有力气跟着公主到处跑,即便是有几个年轻的宫女,在老嬷嬷的严厉训斥下,也不敢跟着公主追逐打闹。
公主在偌大的御花园里跑跑跳跳的,嬷嬷们就大呼小叫,怕公主摔着,或者掉进湖里,无数次惊动了御林军,这样一来,公主自然玩得很不尽兴。
好在,公主偶遇到一个薪火房的小宫女,叫做宛琴,只有十二岁,是去年春天进宫的,平时做些看炉火,跑腿的杂活。
她的父母早亡,是由姑父一手带大,这姑父嘛,以沿街叫卖臭豆腐为生,若宛琴是个男儿,便也留下了吧。
但女孩家迟早要嫁人,姑父便把她卖进宫里,可能是觉得白养了这些年,嫁人不划算,还是当宫女好,每月还能有俸禄拿,等她岁数大些,再出宫嫁人也不迟。
宛琴并不计较这些,她个头长得很结实,看着就跟小子似的,干活也从不马虎,宫女们都挺喜欢她的。
她也不怕公主,还用Cao绳给公主编了花篮、蝈蝈,逗公主开心,这一来二去的,两人就成了朋友。
可是老嬷嬷们不乐意了,宛琴就是个粗使宫女,身份卑贱,岂能和公主玩在一块儿?就“木奉打鸳鸯”,硬是把她们给拆散了。
还说即便是皇上,也绝对不会同意公主与粗鄙的侍女成为玩伴,公主真要伴儿,还有亲王、郡王家的女儿呢。
“这话是怎么说的,都是大燕子民,何来贵贱之分?”爱卿不悦地说,“传朕的旨意,就让宛琴成为皇妹的伴读吧。”
“谢皇上的恩赐!”炎代替珂柔鞠躬领旨。
“该谢你才对,你这么关心珂柔,而朕就不知道这些事。前几日,朕去看过珂柔,她可能是怕朕为难,也没和朕说起。哎,这孩子就是个鬼精灵,还这么小就懂得体恤别人。”
“可不是您的亲妹妹,”炎微笑着,用一种极为眷恋的灼热眼光看着爱卿,“您小时候也是这般,拼命地护着臣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