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驰进黎县。
夜幕落,华月升。耀眼夺目的灯还未看清,一声声爆竹喧天便不绝于耳,让人几乎听不见身旁人的说话。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黎县的变化大得惊人,处处透着热闹生气。天上是烟花,地上是山棚。山棚上结着灯笼、灯球、彩灯、水晶灯、火龙灯……小孩子们穿着红袄绿袄,奔跑在雪地上绕着山棚捉迷藏。虽然是乡下地方,不比城里灯会的繁华奢靡,但该有的风俗一个不少。男子们戴着面具,大傩礼的队伍一路走来。
四捕等人下了马车便被男女老少们给围住了。
确切来说是铁手和冷血下了马车便被男女老少们给围住了。
“铁恩公,冷恩公!是你们!”这一声招呼,犹如石破天惊,登时所有游玩看灯看傩戏的乡亲们都给喊了过来,“两位恩公,你们怎么过来了?”
“太好了,前些天我们就想邀你们参加我们的灯会,可武少侠和琉璃姑娘说你们在城里,有大事要办,我们才不好打扰你们,今儿可算等到你们了。”
一面说,一面围着铁手和冷血不愿放。自然,也不会忘了一旁的韩绪,亲亲热热地打招呼。
无情和追命呢?当然就被无视在人群之外了。
毕竟,那夜无情和追命出现时并没有百姓在场,便也无百姓识得他们。倒是有些巽风寨弟子认出了无追二人,可对他们不熟,心存敬畏,不敢上前冒昧问候。
追命为师兄师弟感到高兴,嘴里却道:“好歹这里的灾情,我们也出过力罢?怎么他们就只对着二师兄和四师弟这么热情?”
无情望雪光月光与灯光,唇角噙着笑道:“你若不满,大可让老二老四把你的丰功伟绩给宣扬一下。”
追命忙忙摇头,笑嘻嘻道:“这样正好,正好,乐得没人烦我。大师兄,这儿傩戏不错,倒是让我想起了一首诗。庭罢驱傩戏,门收爆竹盘。酒香添腊味,夜气杂春寒——”
一听这个,无情立刻想把耳朵捂起来,又觉追命此时的吟诗声混着爆竹声倒别有佳处,随他去了。
路过一盏盏的灯。
铁手和冷血已不知是被围在人群里,抑是被围在灯棚里,几乎是每一个百姓都要与铁手冷血聊上几句。冷血略不自在,回头望了眼无情与追命,见他们对自己笑了一笑,也不管自己,只好继续待在铁手身边。听着铁手与乡亲们聊天,没一会儿,他也回应,然后问上一两句别后黎县的情况。
“多亏了你们,还有巽风寨的恩公们,给我们的粮食管够,这些天的天气也是越好越好。要不是你们,我们怎么会有这样子的福分!”
铁手笑道:“这几天的天气确实好了不少,这是天公作美,非是我和四师弟的功劳。记得我和我四师弟离开时,周大哥的千金发了点烧,如今还好吗?”
那周大哥一个愕然,答道:“小女的病早好了,这会儿活蹦乱跳正跟她几个朋友玩儿去了呢。铁恩公你还记得我名字啊?”
他着实没想到,他与铁手只见过一面——便是他身体冻僵,铁手为他注入内力那一回——铁手还能记得他的名字。
愈发兴奋地谈天谈地。
人海拥挤,以至于他们说上十句话,才能走上一步路。这时,两人忽感肩膀被人一拍,回头一瞧,正是琉璃与武湖。
琉璃心情极好,笑吟吟道:“铁二哥、冷四哥!你们来了!不是在城里忙吗?本来我和阿湖还准备过两天去城里找你们呢,真想不到你们突然会到。”
冷血微笑道:“我和二师兄是来看你们的。”
武湖欣喜道:“怎么就你们?成大捕头和崔三爷呢?你们上次走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和他们认识认识。”
铁手往人群外望了望,无奈地一笑,随后道:“待会儿我为你们引见。”
说着话,簇拥着摩肩接踵,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一座高台之前。这儿的人更不少,台上表演百戏的,都是当地的乡民所自发。见着铁手冷血出现,纷纷下台。这其中,竟还有之前那位敲鼓的陆伯。
祝福话一句话接一句,老少们真把铁手和冷血当成了乡党,什么事都和他们聊。好一会儿,那陆伯忽道了一句:“铁恩公还记得答应过老朽的事吗?”
铁手道:“何事?”
陆伯道:“敲鼓啊!我们县的风俗,两位恩公不嫌弃的话,今年就屈尊为我们敲这一鼓罢。”
黎县风俗,除夕敲鼓可是一件极事,非是宿德长者或他们极尊重的人,不能在台上敲响这鼓。于是陆伯一句话,得到了无数乡亲的赞同,琉璃与武湖、韩绪亦跟着凑热闹。面对如此多人的热情邀请,铁手推辞不过。
他询问冷血:“老四,一起去?”
冷血道:“我不会啊。”
铁手道:“你不会,你就把我一个人给推上去?”言毕见冷血有了些犹豫,他遂又笑道,“没事,你想怎么敲就怎么敲。”
两人一同跃上高台,大鼓摆放在正中央,是相当老旧的,却在前不久上了大红的新漆。鼓面上两个鼓槌,铁手将其中一个递给了冷血,自己则拿着另一个,两人并肩敲响大鼓。一开始,冷血总跟着铁手的鼓声,渐渐地到尽情处,他率x_ing而敲,不管其他,如出剑,只凭着自己的感觉。
鼓声淳厚而又激扬。百姓们不管怎样,一律鼓掌。
直至曲终。
喧天响的爆竹再次霹雳啪啦燃起来,火筒里s_h_è 出灿烂的彩炮。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被s_h_è 向夜空的彩炮上面。铁手朝着冷血眨了眨眼睛,两人默契地趁这时候跳下了台子,一转眼消失在人群里。
穿行于彩灯山棚之间,铁手和冷血松了口气,随之相视一笑。
冷血道:“大师兄和三师兄呢?”
铁手道:“去找找罢。”
原本只是想来看看琉璃与武湖,他们谁也不曾料到会在这儿受到如此热情的招待。然而看到百姓们的日子过好了,总归他们是心满意足的。
月亮的清辉笼罩着所有人,一个垂髫小童的身边放着好些盏孔明灯,而他正拿着一个画着什么。
铁手见过那孩子一面,自然认得他,走过去蹲在他的身边,笑着招呼了一声,道:“小庆,怎么这么多孔明灯?”
小童抬头瞧见来人,开心叫道:“恩公叔叔!”炫耀地指着周围的灯,“这都是我家做的。还有这个,我亲手做的。”
铁手笑道:“这么了不起?不过你画的是什么?”
小童道:“我爹爹和我阿娘。我听爹爹和阿娘说了,除夕放灯可以祈福。”
冷血道:“为什么要用画的呢?”
小童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会写字啊。这笔是我求我爹爹去城里买的,可是我不会用。”
铁手道:“那你想学写字吗?”
小童用力点点头道:“当然想啊!”
冷血道:“我和二师兄教你。”
小童惊喜道:“真的?”想了想又苦恼道,“可是爹爹说过不能随便受人恩惠的。”小脑袋思考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好办法,笑道,“恩公叔叔,我送你们几盏孔明灯罢!”
铁手见他天真无邪,不禁想起三剑一刀僮,抱他在膝,道:“那我们先教你写你的名字和你爹娘的名字?”
冷血的字很有劲力,一笔一划皆显清刚之气,端端正正将三个名字都写给了小童看;小童喜不自胜,果然将自己的孔明灯都全数给了铁手和冷血。
铁手和冷血本欲说不用,忽心中一动,真接了过来。随即,铁手拿过冷血手中的笔,在灯上描上了画。小童好奇凑过去一看,惊觉同样的是画画,恩公叔叔画得可比自己的画好看多了。究竟怎么个好看,他描述不出,反正就是好看。
小童不由问道:“叔叔,你画的是谁?是你的爹爹吗?”
一个清癯的老人,面容慈祥。
铁手道:“是我和你冷叔叔的师父。”最后一笔画完,“也算是父亲罢。”
孔明灯交到冷血的手中,铁手又拿起一盏孔明灯接着描画。这一回,画中是一个可爱的孩童,腰间却配着一柄剑。
小童又忍不住道:“这是谁?”
铁手道:“是我和你冷叔叔的师侄,也是我们的家人。”
这一画,便是画了四盏灯,四个小孩子,只不过三个孩子腰间配剑,一个孩子腰间配刀。
小童等得不耐烦,道:“铁叔叔你怎么光画别人?画画你自己好不好?还有冷叔叔!我想看你画你自己和冷叔叔!”
铁手手中笔一停,和冷血互相瞧了瞧,旋即道:“行!”
真的画起了自己与冷血,小童才发现铁手能画得那般像。不过,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哪里不一样?小童仔细观察,终于察觉出,这一盏孔明灯画了铁手和冷血两个人。
冷血脸上莫名一热,低声道:“二师兄……”
铁手道:“怎么了?”
冷血绽出了一个笑容。
铁手将孔明灯塞到冷血的怀里,径直再拿起最后一个孔明灯——最后一盏了,铁手和冷血这才注意到竟是最后一盏了。两人对视了许久,随即一笑,没奈何最后一盏灯画上了无情与追命。
每盏灯上皆有人物,皆是他们的家人。
放灯了,这是小孩子最喜欢的游戏,看着铁手和冷血将灯一起放上天空,好几盏孔明灯遥遥而飞,仿佛是要直飞到月亮的旁边,与月亮作伴。铁手和冷血亦觉如此景致,美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