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狼崽子,你回来了?屋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一出得地牢,黄半山便直奔黄泉殿,谁知找寻了一圈也没见到人。问过风部的部主才知江莫愁出了事,于是立刻来到了这里。
他很了解狼。这种动物受伤之后,都习惯躲到窝里舔伤。
黄叔?池月擦了擦脸,将信收好走了出来,是本宗一时忘了,该早点去牢里接你们
吃了两个月牢饭,黄半山看起来消瘦了些,胡子也蓄得有点儿随心所欲,但精神还算矍铄。他叹气道:有三个部主暗中护着,我们几个老家伙也没遭什么罪。只是可惜了,那孩子应当才八个月大
心口骤然一阵窒息。
他们的孩子还没来得及看到这个世界。
池月紧紧合住唇齿,口腔里登时弥漫起一丝腥咸的味道。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种痛,比摧心藤还要炽烈,比噬心蛊还要难捱。
此事是本宗疏忽大意,才令他身处险境。多亏黄叔出手相助,才让他多撑了那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
逝者已矣,你也不要太伤怀了。黄半山望着他,眉头深深皱起,口中踌躇了半天,也只说得出这一句。
神采全无,潭眸尽枯。
上一次见池月这副模样还是二十年前。而那时候,连他自己也是在一夜之间失了魂魄。
说起来,这狼崽子原本不宅,小时候也喜欢流窜到谷外四处祸害。但自从竹莫染死后他就再也不出黄泉殿了,对门下弟子也格外疏远,仿佛将自己封闭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谁也走不进去。
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出现个走肾又走心的,却转瞬之间阴阳两隔,连个小狼崽子都没留下,只单单添了心坟一座节哀二字,谈何容易?
我知道。池月抿了抿唇道,黄叔,我打算去趟白沙堡。
你不是想要屠堡吧?黄半山条件反射一样问道。
不,我一个人去去把他们接回来。当然,也要弄清楚人是怎么没的。池月眼神一冷,若真是白沙堡所为,本宗自会让他们变成第二个唐家堡!
可白沙堡现在算正道的地界,你单枪匹马的若是被人发现了恐怕不妙。黄半山道,别忘了,再过两个月摧心藤就会失效,万一和人动手时出现反噬
池月轻轻一笑:没关系。他费尽心机苦撑至今,却还是被老天夺走了唯一在意的东西。可笑堂堂魔尊,活到最后竟然一无所有,仅剩一条苟延残喘的命到了这一步,他还需要怕什么?
早已无可失去,又有何以畏惧?
但你一人前往塞北,万一黄半山面带焦色,却被池月抬手打断。
我主意已定,黄叔不必劝了。我会在走之前将门务安排好,四大法尊由海上飞和三大部主接任,各部清除逆党后按原有程序调配人手,不会留后顾之忧的。
诶呀不是这个事!黄半山一拍大腿,关键是你找得着路吗?!
忠洲城。白玉楼。
楼高五丈,红柱灰瓦,飞角翅檐。内分两层,雕梁画栋,典雅古朴。
这家酒楼是城中菜品最佳,价格也最贵的饭馆,能来此处用膳吃酒的客人要么是真有钱,要么花的就不是自己的钱。
碧阑接轩窗,翠帘悬户牖。楼上靠明窗的雅座里,有四人围坐了一桌,皆作江湖人打扮,却等级分明。正座上的黑衣公子哪怕只是皱一下眉头,其余三个都能抖到桌子底下。
接待的小二很是不解,那位主儿明明清俊得犹如神仙中人,怎么会令这几个仆从如此惧怕?
主子,您看点这些行吗?水藿点完菜问道。
池月淡淡颔首。其实他根本就没注意对方点了什么,看着菜单上细密如麻的酒食肴馔也没兴致,这对一个吃货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然而他已经不可思议了一路了。鉴于宗主大人情绪不稳,水藿、沉川、流三九这三个活宝一路上都没敢多话。要知道碧落谷里已经给夫人陪葬出一座小山了,再多他们三个也绝对埋得下。
小二记完菜名,又问道:几位客官可要吃酒?我们白玉楼的相见难可是远近闻名的!
相见难?池月眼中一动,相见时难别亦难,这名字倒是取得巧。
这酒原本是十年前,我们掌柜的悼念亡妻所制,没想到卖得很好,您要不要来一壶?
你们掌柜的倒是个衷情之人,那就上一壶吧。
嘿嘿嘿,小二憨厚一笑,他现今都娶了十六房了。
池月:
这时,楼下传来几响惊堂拍案之声。
作为忠洲城里的金牌饭馆,白玉楼十分注重客人的娱乐需求。夜间会请歌女支卖唱助兴,全楼上下皆是笙簧聒耳、鼓乐喧阗。白日里便有说书人在此讲故事、传消息,全当给食客们解闷消遣。
抖了抖青褂袄袖,堂中的年轻人顶着白净的面皮儿,握着纸扇清了清嗓子,待吃客们的目光皆投过来,才吐出口气悠然开讲:话说十年前的中秋之夜,月黑风高,雪飞万里,艳阳高照
停停停,这段老子都会背了,你换一个。底下有人喊道。
行,那就扯点儿别的。说书人砸了咂嘴,又道,话说五百年前,狂电大作,天雷劈山,有猴自石中裸奔而出
打住吧老子三岁就知道的故事你就别扯了。又一个人出声了。
说书人白他一眼:得,那今儿就不说故事了,某家就和在座的聊点儿江湖最新消息。
快说!快说!
对方挑起眉,露出迷之微笑:诸位可知,女魔头江莫愁死在了白沙堡?
众人皆惊:真的假的?
另外,燕不离燕大侠死而复生了!
真的假的?!
他还和江莫愁生了个孩砸!
真的假的?!!
说书人气冲冲的把扇子往桌上一摔:麻痹,你们会不会捧场?!
底下立刻呱唧一片。
有人开口问道:那这事儿鬼门宗主池月知道吗?
说书人沉吟一阵,道:池月也许知道
真的假的?
也许不知道。刚说完就被臭鸡蛋糊了一脸。
楼上的三个水货根本不敢抬头看自家主子的脸色,甚至在转着眼珠四处寻么着安全的避难路线,免得一会儿宗主拆馆时来不及跑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一声轻笑忽然响了起来。
三人大着胆子,转过脸偷瞄了一眼,当即吓得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沉川像老母鸡似的缩着脖子,战战兢兢的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水藿一根一根的掰着手指头道:夫人死了。
然后呢?
死前生了娃。
再然后呢?
娃是燕不离的。
所以呢?
所以宗主被人戴绿帽子了。
结果呢?
结果水藿带着哭腔道,结果宗主他老人家在笑
清透的酒液在玉色的杯中微微摇晃,发出醉人心脾的芳香。池月嘴角勾如弯月,蹙了十日的眉梢第一次舒展。
这么不入流的障眼法,果然只有流氓才想的出来。
举杯将相见难一饮而尽。当真酒如其名,入口虽苦,却回味甘醇。
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再难也有相见的一日。
都蹲里头下蛋呢?给本宗出来!他拍了拍桌面,将三人轰了出来。
宗、宗主您别太气,这都是小道消息当不得真。流三九哆哆嗦嗦的道。
池月看着他,笑若春风:本宗为何要生气?
本宗心情甚好。
走,跟本宗到白沙堡接夫人和少主去。
三人当场就跪了:宗主,要不咱还是先去看病吧!
胡天八月,北风卷地,千里飞雪。
阴云之下,银装素裹的大漠一片白茫。一行四骑如飞鸟般迅疾的从雪原上掠过,马蹄溅起阵阵雪粉,发出回荡四野的清响。
翻过一座沙丘,便见一家黄泥平顶土楼。低矮的窗门皆已风化得掉渣,古旧的门前立着旗竿,望子上写着四个油污不堪的大字,细辨之下才能认出是龙门烧饼。
宗主,看样子要起暴风雪了,不如先在这儿稍事休息一下。水藿道。
池月点点头,近前下马,推门而入,顿时感到热气扑面。这家烧饼铺倒是布置得齐全,一厢肉案砧头,一厢烧柴厨灶。里间一字儿摆着三只老缸,半截埋在地里,隐隐散着酒香。正中装列着一排黑亮的柜子,柜台后站着一个黑衣黑裙、风姿绰约的老板娘。
哟,客官这是打尖儿还是秋娘子一抬头就愣住了。
这鬼天气居然还有如此俊的男人送上门来?!不过怎么还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唉,果然男人泡了有损智商。
掌柜的,借宝地一用,避避风雪。池月解下身上的乌色貂裘,坐到了一方胡杨木桌旁,有酒吗?
有!三十年的女儿红,老窖出的烧刀子,西域的葡萄酒,应有尽有秋娘子娴熟的倾身到木桶前舀了两角酒,弯着细腰,翘着圆臀,风姿尽显。
龙门此地自古兵荒马乱,这家客栈原是她师妹的产业,后因卖人肉包子被查封,就转给了秋娘子。秋娘子也觉得不能行太过伤天害理之事,就改成卖人肉烧饼了。= =
这店向来生意冷清,她平日里也是交给伙计打理,最近是为了寻儿子才回的关外。只是因血潮之故,一直没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也不知道姓唐的小兔崽子跑哪儿去了。
门板忽然一开,一股冷风夹着雪沫吹了进来,沉川急惶惶的张口喊道:宗主,我们的马
池月瞪他一眼:大呼小叫的,马怎么了?
咱们的马被这家店里的驴给日了!
池月:
啪!秋娘子手一抖,酒碗顿时摔碎在地上。她急忙陪笑道,是我不小心,这就给客官重上一碗。
咱们的马池月干咳了一声,望着沉川道,不是公的吗?
是啊!那驴也是公的!沉川冲秋娘子吼道,老板娘,你得赔我们马的节操!
秋娘子哭笑不得:这、这要如何赔?
让我们的马日回来!
水藿和流三九也进了门,满脸惋惜:可惜了汗血良驹啊以后听见驴叫就得腿软。
都是奴家的不是,奴家这就赔几位爷一坛店里的百年陈酿!秋娘子抱出一只油黑釉磁坛。
池月望着她倒酒,忽然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几滴酒液溅出了碗沿,秋娘子嗔道:您这搭讪的套路可是老了点
呵,只是瞧着面善,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池月端起碗来。
秋娘子垂下眼池老魔,快喝吧,喝了你就能见到我相公了。
砰的一声,一个狗熊般的人影撞进门来。背着只麻布袋的粗犷汉子高声呼道:老板娘,又来新货了!
艹,老娘说没说过从后门走货?!秋娘子眼看着池月端碗欲饮,却愣是被这夯货生生打断了。
后门让雪堵上了嘛那伙计脸上冻得通红,还结着些许冰碴,一笑起来便碎了一地,这回可是新鲜货,您要不要先看看?还带着气儿呢。
池月看了眼他肩上的麻袋,放下了手里的碗。
没想到龙门至今还有黑店
看个屁!搬到后厨去!秋娘子瞪他一眼,扭脸又冲四个客人笑道,糙人一个,让您见笑了。你们继续喝,继续喝
什么货啊?能不能让我瞧瞧?池月冷声道。
秋娘子:一只羊。伙计:一头牛。
两人说完同时一愣,当即改口。
秋娘子:一头牛。伙计:一只羊。
语毕,二人互瞪。
池月轻笑一声:把人放下吧,看能不能救活再说,黑店也要有黑店的底线。他虽是笑着,语气中却带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伙计求助的看向秋娘子,秋娘子深知这魔头武功深厚,绝对不能现在就和他翻脸,便生硬的点了点头。
将麻袋放在地上,伙计解开绳子将袋子剥开,一个冻得面色发紫的脑袋便露了出来。
一认出此人,池月和秋娘子同时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