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的醋意十足,秋维混迹烟花场数年,这点儿青年人的小心x_ing还不至于猜不出来,却仍是不慌不忙以指尖轻轻捻过万尺弓微微突出的尖头,隐隐见了血,唇色烈血般鲜红:“小笙,若是寻常人家平凡少年,亦或是一浪迹天涯江湖侠客,倒是都无可非议,只是你这傻孩子,可知自己寻了个什么宝贝回来么?”
秋笙一愣,便听秋维凑近几分,放大声音道:“崔嵬阁阁主,也是你能招惹的来的?”
秋笙转了把万尺弓,将锋利尖头从秋维手指尖抽回来,那道细细伤口顿时被放大拉长不少,一串粘稠而新鲜的血液,自食指尖缓缓落下。
“皇叔这数十年江湖混得倒是收获颇丰,连我家阿翛的身份底细都掏了个清楚...想必与那诸多名门江湖客也有不少深交了,说说,如何折腾着这帮人物将南疆整个端平的?我深陷江南无法抽身之时,是谁给皇叔一字一句禀报晚辈消息的?桩桩件件都说明白,否则,南疆人千百条x_ing命,请恕晚辈...”秋笙冷冰冰道,“心慈手软,养虎为患。”
他平静得超乎意料,秋维眼眶微微一裂:“陛下说的哪里话,分明是那南疆目中无人为非作歹,这才必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怎么是...”
“皇叔,”秋笙抬高音量打断,“南疆之境,今日乃是个何种景象晚辈早已心知肚明,若非钢刀逼近生死存亡之际,这视财如命寨主怎会倾尽全族之财以保全x_ing命?”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秋笙那边话音刚落,方才还狡猾诡辩的秋维便已经半跪在地,规矩恭谨地磕了个头:“陛下恕罪,罪臣的确曾借助昔日江湖旧友之力,对南疆实行了些难以启齿的蠢事。只是当时大战当前,江南收复在即,国库却亏空赤字难以为继,罪臣实在是无计可施,方才出此下策...万望陛下恕罪。”
这从善如流得倒麻利。
三言两语将欺君罔上之罪翻盘成对家国天下之担忧,隐约间还似乎对秋笙这个当皇帝的颇为不满,一句“大越缺钱的时候你在外头屁事不管,放着老子一个人在京城料理这烂摊子,好容易收拾好了你又来兴师问罪,得了便宜还卖乖啊,简直没脸没皮”仿佛就噎在嘴边,那刚毅面孔无端显得分外无辜,一七尺男儿委委屈屈地跪在地上,愈发显得凶神恶煞的万岁爷像个为难小市民的恶霸。
秋笙无言以对片刻,只好仰天长叹一声。
还有天理么?老狐狸来做可怜相了?
“这话说的或许是不恰当了些,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江湖中儿女只怕是不知家国分寸。陛下若是铁了心要拿西北军南大营与四海三教九流开战,罪臣亦写一清单书稿出来,门派姓名一一罗列其上,陛下您看...”
“皇叔是当晚辈乃是个未曾混过江湖的金玉皇家子弟么?且不说根本不可将西北军南大营在这余乱未平的当口儿召来,纵然是连带着御林军一并出击,这浩瀚四海为家者,心思精巧全然不是正统军队可比。皇叔说笑了。”秋笙蹲下身去,直视那人一双波澜不惊眼眸,“何况皇叔此举,毕竟根本目的在于收复我江南大好山河,纵然有欺君之罪,将功补过罢了,我不追究。”
这倒是步怪棋。
秋维:“那陛下的意思?”
“我那高人曾替我打了把精细算盘,在此便不再与皇叔一一详说。只听一件事,”秋笙淡淡道,“皇叔出游天下十数年,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筹谋规划身居高位后事宜的?”
秋维嘴角一抽,强撑着笑意转移刀锋:“陛下说的哪里话,臣这些年颠沛流离好不狼狈...”
“何时觊觎天下,何时将先皇崩殂晚辈上位一事了然于胸,何时算准了工夫恰到好处随晚辈现身,何时未雨绸缪与江湖各大门派伸出橄榄枝,何时算好了时机趁晚辈远征江南将新官势力尽数收入自己掌中!”声调逐渐拔高至再无法攀升的地步,秋笙却仍是副冷冷清清的漠然表情,额头青筋不知何时暴突显现出来,其间热血奔走跳动,“自始至终,皇叔都未曾放弃皇权王位之争是么?一心向往渔樵耕读不过是信口开河,所谓再不要求一方封地只求平淡生活,全是消除晚辈诸多兄长的种种猜忌怀疑是么?”
春风始作凛冽,二人皆是目眦欲裂,半晌无话可说。
“小笙,你倒还真是秋家与众不同一奇才。”
秋笙舔舔嘴唇,明白这人终归是伪装不下去了。
“这话那崔嵬阁阁主不可能与你讲得这般明了,说不定放任你再胡闹似的当上两年皇帝,就能摸出些门道做个圣明君主。”秋维摇头笑笑,抬手搭上了秋笙的肩膀,“可惜了,这可要我如何是好呢?”
那手掌重如千钧放上,秋笙只视若无物般稍稍一侧身,冷哼一声道:“这皇位我大可让给你,什么天之骄子,我一概没半点儿兴趣。少拿这些东西为条件要挟我,若是阁下还特意安排了些特备军队专门对付我,趁早省省。”
秋维一双眼睛放在他脸上,似乎在紧密观察此人所言是否属实。
他扬手将琉璃镜往下一摘,眼角带钩似的牢牢拉扯住对方的视线:“勾心斗角且都免了,老子巴不得有人替我把这糟心活儿接过去,小叔你若是乐意坐这硬的人后脊背生疼的龙椅混一辈子,小侄千百般乐意地亲自将这位子甩给你。”
风声呼啸中,他直身将荣华富贵龙袍往下一褪,大咧咧地扔到呆愣的秋维怀里:“可心满意足了?”
这世间万万人视之如天上神物的一袭龙衣,便这么被他干脆利落地脱了下来,那一瞬间,甚至带了些弃之如敝履的轻快欣悦感,那瞎子连眉梢眼角都仿佛要在下一刻跳起来,恨不得上房揭瓦。
“小笙?”
“眼下江南初平,到底还有些战场琐事乃是皇叔所不了解,此事万不可cao之过急,皇叔暂且等等。”秋笙将秋维捧着那衣服正要抬起的双手一压,“客套话少说两句,议政殿里头听的还不够多么?”
秋维一怔,不由失笑道:“你这孩子...”
“当初听说你入南大营随军出征,而后辗转花都改造军火库,还以为少年无知不明事理。竟是未曾料到你带着这千金顶帽走过千里万里,倒仍是这么副王权富贵皆与我无干的模样。”秋维站直身子,状若轻松似的一笑,伸手将龙袍上莫须有的浮灰轻轻抖落,转而给那执拗青年披在身上,“当真是年少初心至死不改,有酒笑今朝。”
秋笙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布了半刻,伸手捏住了对方刚硬的手腕:“皇叔还是少来套近乎的好,晚辈乃是个天下第一大怪物,听不得这般入耳酥麻的夸赞。”
“奇了,这分明是高人一等、视荣华富贵如粪土的侠骨清风。说句实在话,这大越江山交在你手上,皇叔还是放心...”
他絮絮叨叨预备大开威风拍一顿马屁,岂料秋笙扣在他手腕上的五指刹那间蓄意用力收紧,常年奔波在外而形成的黝黑皮肤上顿时现出一赤红指印,疼得他蓦然间一缩手,却是无济于事,那人恶劣地加大了力道,竟听到一声筋骨脆响。
“陛下这是...”
“天色不早了,皇叔早些歇息,明日议政殿再议此事...只还望皇叔牢记一件事...”秋笙毫无征兆地松手转身离去,刚走出两步,竟慢慢转头,琉璃镜摘下,一双迷离眼眸如鹰爪利钩一般死死锁在了秋维脸上,“这大越江山,仍握在晚辈手里。”
龙袍之下一袭戎装,他带着一身风雪气潇然离去,只见夜灯乍起,映得那人一张瘦削面容愈发惨白得惊人。
原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韩将军,此处似是个戏台子。”
韩建华被秋笙半途催着赶着回了江南打理战场琐事,这厢还没忙的明白,又想起万岁爷明令要倾尽全力守南疆之地众人安全,这下纵然韩建华千万分不情愿深入那毒蛊泛滥地,却仍是全军一人一身防护服慢慢进入深处排查起来。
他转身,只见那山林深处乃是一高高搭起的戏台,简陋破败的很,兼有遭受劈头盖脸一顿风吹雨打,早就破烂得不成样子,活像个深山老林之中的妖精窟。
“老路跟我来,其他人去别处搜搜!”
路充跟在他身后,看着韩建华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踏着小碎步匍匐前进,忍不住抬手碰了碰他:“韩将军。”
韩建华头皮飞炸,吓得一跳:“别一惊一乍的!”
路充:“...”
你丫究竟是哪个怂货一惊一乍?
“这南疆仅剩的百十个活人都被咱们好生照料起来了,这鬼地方剩下的不是个老弱病残就是些死了半天没被发觉的死人,咱挺直了腰板走道儿不成么?”
“南大营教给你的条例你难道都忘了个干净么?轻敌乃是兵家之大忌,无论如何不可将这处地方小看了。”韩建华往后一撤步,自背后抽出一支琉璃镜戴在鼻梁骨处,仔仔细细左右检查一遍,这才抿紧了双唇打了个手势道,“靠近了看看。”
上司在跟前站着,就算是打着赤脚放屁都得俯首帖耳地老实听着,路充抖抖手指间扣住的长剑,撇撇嘴跟着走上前去,顺风竟闻到一股刺鼻臭气:“妈的,他娘的谁在这破地儿屙屎...”
说到一半,只见韩建华周身猛地一抖,疾走几步,这才察觉到事有蹊跷,堪堪闭住了嘴。
“要说你当真是不灵光许多,这哪里是屎臭味?”
路充看着横陈眼前的一具腐烂许久的尸体,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这...谁没事儿去分尸臭和屎臭的区别啊。”
韩建华回身看了他一眼,轻咳一声,从铁砂裘内袋里头掏出两块布巾来:“蒙上,办正事。”